儿颠上路

瞎他妈写,以字过滤性与灵。

窄门

太芥,原著向,全文终,肉渣有。文艺病,作者有病,疑似甜饼。

另:本篇为《穿行者》的续,如有不解可点击查看。本篇后是终篇《一万堵死墙》。

再另:因为作者是宰吹芥吹中吹,所以这篇文章里会不断地吹吹吹。

祝阅读愉快。

  

 

 

01

 

 

它原该是一股匹练的水流。

太宰治踏过泥沙浸透的枯草地,走到横滨入海口河谷的浅滩上。他身后是一大块被斩断的页岩,断层石砺粗糙,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冰皮——也可能是雾气,他想起罗生门的破坏力。

这里曾是他训练芥川的绝好去处。人烟稀少,地势复杂,且不存在被打扰的可能性。他们甚至在河滩上发现过一头高度腐烂的死鹿。

 

“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他的。”

银望着太宰治,眼神宁静且冷。寒潮的气味穿透幽谷,弥漫在后花园里。

“有一段时间,我试图将他叫醒,可是他毫无反应,脑袋无力地耷着,不断地从嘴里溢血。他的肺叶裸露在体外,小半个心脏也是露在外面的,我想将它们放回原本的位置,为此我想尽各种手段,都失败了。

“他的鼓膜‘喀嚓’‘喀嚓’,气管也在轧轧作响,到处都是溃烂的组织器官,仿佛从前我看到的所有完好的他都是幻觉,都是假象,于是,我就又觉得他非死不可。我不知道人还能够感应死亡,这念头来得太过猛烈,我不信这个邪,我不信。

“我要他活着,我想方设法,只想要他活着。

“我扯下我的发绳,把所有暴露的滋血的管道都绑在了一起,我掰开胸骨,它太硬了,我不太能扳得动,于是我只好将这些东西往每一个看起来像是凹槽的地方塞,越塞我越哆嗦。

“我不住地去想因果、报应……什么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字眼。

“不久,立原来了。他带了医疗队,那个时候我手里还攥着半截不知道是什么的软管。立原大抵是第一次见我散发吧,他怔忡了片晌,才想起要把我拉开,可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发狂地意图将那半截管子递给医护人员,我想告诉他们,这个也是他的,是他的……”

女孩子愈说声愈小。

“我想嘶嚷,我想哭嚎,我发不出一丁点声。”

银垂着头。讲这些时她呵出好几口白气,黑发糟乱地披在肩胛,样子不太适合她这种平时不爱讲话又性子温吞得不愠不火的人。她喘了口气,接着讲。

“如此,立原大概被我吓傻了。他歇斯底里地甩了我一巴掌,才将将把我稳住。

“我才是歇斯底里的那个人。我不怪立原。立原不知情,不清楚我是他的妹妹。

“我是他的妹妹,妹妹啊!太宰先生,我是他的亲人啊!”

血亲。

银突地抬起脸来。

“嗯,”太宰短促地应了一声。

很冷漠。

他知道她像个疯子一样地在痛,她需要有人与她承担同等的疼。并且这个人必须是太宰治,除了太宰治谁也不行。

“不哭了,”太宰捻去她眼角的泪,“小银乖哦,小银不哭了。”他细声细语地哄着女孩,将她揽进自己的怀抱,温柔得好似春风。

液体将太宰卡其色的风衣洇成一滩深褐。银哽咽,“我也曾把您当作亲人,太宰老师,遇见您我们的生命才开始了……”她略显沧桑,“我是多么希望您从没离开过。”

她是善于暗杀的人。

中原中也收回手刀,接住少女垂软的身躯。

清冷的早晨,园子里,小瀑布受潮结了薄冰,潭水凝滞地流动着,鸟雀啼鸣,泥土也被冻住了,泛着奇异的绿油油的光,呈现出的色泽很苦涩。太宰治仍坐在树下,又安宁,又自在。

“你就这么想看她把刀捅进你的喉管?”中原把银妥妥地平放在另一架长椅,打量着太宰的脸色道,“我倒想,早知不管这茬了,银是一流杀手,即便是我跟踪她也费了大劲。”

草丛里传出土壤锈蚀的响动。

太宰置若罔闻,仍保持刚刚那种姿势,未几他碰碰颈侧——小银当真下了死手。

“呐,中也,”太宰开了口,这声音也是冷的,“罪孽呀,生而为人。”

中原闻之眉心紧蹙。良久良久后他竟感觉是四年前脱离港黑前的太宰治在对他讲话。

“……嗯…芥川的事,不全赖你。”中原叹息,一席话讲得十足中肯。然而这究竟是件让人心痛的事,他沉默了会儿,骂了句可恶。

到底是命。

“嘛,随缘罢!祝他早日康复,我还指望他越挫越勇呢。”

太宰恢复了往日常态,哗啦啦的水流声奏响,太宰有意无意讲:“我说中也,虽说现是武港休战时期,你这样私下与我会晤也有违法纪吧?诶,我听说我黑市上的开价也不低呢,”他嘻嘻哈哈。

不料老搭档不为所动。中原扬手扔他一包东西,也不看他。

太宰心一紧——那仿佛是银带来的。他隔着塑料摸,摸到两件物体。“中也,”他有气无力道,“没必要这样吧。”

中原似乎在强忍着怒气,“不赖你,但你总该对你的学生有个交代,”那窄小却结实的臂膀险要抡上堆笑的脸。太宰一闪身,东西扔回他,人已蹿到小池塘去了。中原急步追上。

水洼映出他们倾斜的倒影。脏灰色的,与石潭边上的淤泥及尘土混杂一气。

双黑,双黑,太宰呢喃这个久远的称谓,心底盘算着日后的战术策略,照这架势,芥川是暂时用不上了,计划还得另行考量。

“喂,”中原叫他,“你在想什么?”太宰迟疑地盯了对方一眼,并不着急回话,中原又问:“你在想什么。”

太宰脑子里过着许许多多的对战方案,一条接一条,他弯腰把脸凑近他的搭档。

水塘的溪流冲破厚厚的淤泥,推着它们缓缓堆积了出来,这景色放在中原眼里是模糊的。太宰伸出一条胳膊,动作迟缓,难以捉摸,“在想……”他故作神秘,一指弹向中原额头,“想我大脑里装的净是中也想不明白的事。”他语速飞快。中原一个扫腿,太宰弹跳着跑远了。

“混蛋青鲭!”

中原中也咬牙切齿。“有功夫跟我闹你倒是去看看芥川啊,”他喃喃道,低头看向墨绿的池水。

墨绿的池水也在看他。

 

太宰治在做什么呢?

太宰治剥开一泻千里的芦苇荡,用脚驱散那些污泥。他观察流水,看它迂缓入海,一波三折,触摸芦荻叶子上干涸的血迹。他背靠一棵年轻的树,眼底流过云彩,还有白鹭。

您杀过人吗?有次敦这么问他。他想也没想便答,不记得了。

他确实不记得了。印象中他很少亲手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太宰治不用一枪一弹也可以杀人。太宰治与生俱来的薄幸。太宰摩挲自己右手,忆起方才园子中那两件物体的触感,以及银抵近他脖颈的冰冷的刀刃。

很久很久以前,太宰拥有一把钥匙。他用这把钥匙将他最心爱的学生锁进了一个盒子,你要靠你自己的力量打开这个盒子,他心想。可他忽略了锁是不能从里面打开的,强行突破只能害盒子坏掉;而盒子一旦坏掉,里面的人无疑会被砸伤。终于,当太宰意识到这点,想去开那个盒子时,却发现,锁头已经坏了,钥匙也早没了踪影。

因果。业报。银没想错,全部是咎由自取。他以为他能承受。

——旷野说,我将寄以生命的四季托付给你。

“可惜这是我们的战斗,”太宰倚树自语,“你说得对,织田作。”他把眼珠转向虚空中那已死的故人。

应当先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其后再考虑如何作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活着。

是我没教好他,太宰想。病了就去治,受伤了就把伤养好,然后和敦一并保护横滨,然后,等和平的日子来了——

太宰发觉自己的右手有轻微的颤栗。

光跳跃在他指尖。

两种触感。

其一很熟识。

是布料,挺括型风衣面料皆会有的肌理感。他熟识,因那本是他的,是芥川十六岁时他亲手为他穿上的。

另一件。冰凉,粗砺,属于生物体低温脱水后的枯瘪,硬质,无有弹性。

内脏。

啊,啊,是内脏。一整块完全失去活性的内脏。太宰掩住脸。

不会有和平的日子的,织田作。关于这点,你要承认你错了。我们可以毫不停歇地驱逐邪恶、守卫秩序,却永远不能期待和平真的到来。

因为人心早已失去了和平;仗,永远打不完。

 

 

02

 

 

——周旋,纷争,旷日持久的敌对,每个人都在被损毁——

太宰治饮下那杯爱与血。

 

 

03

 

 

走进风里去。

 

 

04

 

 

冷气团的味道由门扇及至窗扉,渐渐充斥整间屋子,混和着夏季暴雨过后的泥土的清香,银匆匆关了窗。门口,立原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银转身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立原紧往床榻瞄。

银让立原坐。立原不敢坐。

维生仪器间断性地发出嗡鸣。立原打了个手语,银摇摇头。

银的身份大白于天了,今时立原反倒不晓得该怎么和银相处。对此,银倒不甚在意。

她现在除了她哥哥什么也不在意。

她哥哥安静地躺在她面前,感觉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唯徐长的吐息音让人相信他姑且算是活着。诚然这极脆薄的存在感,本不适于他这种原应令人惧怖的存在,银想。

术后四天了,哥哥仍时时陷入昏迷,转醒片刻也依然意识涣散。银很害怕。那蹙起的眉头,失焦的瞳孔,时不时的低咳、轻喘,和突然急促的呼吸,都令她害怕。

立原那手语的意思是:我听说你昨天犯事了。

我是犯事了。

我自以为是地冲动地想去杀掉那个人。那个哥哥昏睡时都能从口中溢出的名字。

银用沾了水的面巾拭去她哥哥嘴角渗出的血丝。

太苦闷了。

立原没多待,不多时便走了。外界正值武港达成共识后的第三回作战,战势胶着紧迫,立原抽身前来,除却担忧芥川大人的伤势,还为银。

银则已无心回应任何。外头战况再进展到白热化也与她没关系,这间窄窄的病房犹作安详。

而让银这个妹妹暂停工作照顾哥哥,正是首领的意思。毕竟芥川龙之介有剿灭GUILD两员大将的赫赫战功,一个小小的芥川银的折损则于战势无伤大雅,森鸥外亦绝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银揉揉酸涨的眼眶,掀开被褥,为哥哥擦拭身体。毛巾下的躯干凹陷、干枯,自胸线塌瘪,包裹着苍白细瘦的皮囊。

她每天面对这具躯体,她怎能不怨。

就算她明白是哥哥偏执,是哥哥自己逼自己,她也总要找出一个祸首,找到一句解释、一枚因由才行啊。

偏偏太宰先生连半个字都不肯给。

银的心,像江流里的浮雪在河面漂浮。

 

至夜,中原前辈来了。说是在营救Q一战中使用了污浊,体力透支,来医疗部打葡萄糖的。银听着,看他手臂也伤了一点。

“小伤,不用担心。你哥好吗,”中原往病房探,“我今晚没任务了,你也几天没阖眼了去休息吧,我来陪护。”

银一听哪过意得去,她想着前辈才是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连续几日没阖过眼呢。“前辈,前辈您太辛苦,这边有我照看,您难得得空还是去睡下,”她轻柔婉拒道。

“不碍事,男人嘛。”中原是真不大放心银的精神状态。

“外面情况可好?”银换了个话题。

“一点残余,扫荡得也差不多了。今天我不用带队,真的,你去休息下。”中原再次建议道,就差摆出那句“这是命令”。

故而他俩就跟走廊僵持着。你劝我,我劝你,谁也说服不了谁,屋内冷不丁传来咳嗽声,中原先一步冲进去,这下谁也走不了了。

屋里芥川还没完全醒,咳了几声便不咳了,仍紧闭着眼,眼睫簌簌,眉尖不时蹙住,似被一个吊诡的梦魇束缚。中原有两日没来了,见他形容枯槁依旧,幸在眉宇间的英气还在,方不至于显得太过颓败。

“快点好吧,”他脱口而出,怎奈话才出口就后了悔。

芥川一直在逼自己。他不想再逼他了。

“慢点好,慢点好也没关系。”他小声补充道,复问银,“他白天有醒吗?”

银思忖着:“早上有醒五分钟,医生来看了,低烧,用了药,中午也醒过一次,中午醒得比较久,意识亦有所恢复,说憋气,我就开了会儿窗……中途立原来过,立原来时刚睡下。”

她说着,中原没打断她,说完中原说:“行了,你回去吧。”又怕她不乐意,追了句:“这是命令。”

中原中也疼晚辈那是出了名的。

因故中原中也加倍不懂太宰治那孙子怎么就能那么无情无义。

银离去后,中原瞧着芥川的病容开始生闷气。当然他这种愤懑没维持多久,转瞬就过去了。

中原与芥川的交情谈不上深。芥川先前因体能素质差,加之过分依赖天赋,被太宰骂过,所以找中原请教过格斗术,仅此而已。可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小辈,新一代的顶梁柱,现如今,中原是惋惜的。

这样一想,就又不免恼火。

中原拐至楼梯口,给太宰拨了个电话——前半夜营救Q的作战一结束他们便重新互留了号码,太宰的意思是“有备无患”、“以防不测”,现下想来就是等着自己给他台阶下,死鬼。

中原跟着火大,信号一接通就狂吼:“太宰治!你他妈的给我来港黑看你的部下!”

结果电话那头嘈杂一片不知道在干嘛。中原耐着性子:“喂——太宰治?你有听吗?!”

这般等了些许时候,听筒里才传来一个纤细的少年音:“……喂?您、您好,太太太宰先生他——在……”没说完太宰油腻的声音就插了进来:“谁呀谁呀,大半夜的。”

敦捧着手机支支吾吾半天,不好说是个通讯录里叫“蛞蝓”的人,他怕对方听见了揍他。好在中原是极聪明的,中原平复了下心情,说:“你是人虎吧,叫太宰治那丫挺的接电话。”

闻言敦如临大赦,直把手机掖给太宰。

他晓得太宰仇人多。

太宰一看备注,裹了毛毯径直去了隔间。

他夜里感冒了,敦给他送药来。只是敦怕他一个想不开把一瓶康泰克都吃了,俩人硬争了半天。嗯,之所以要把过程过一遍,是太宰猜到了他的中也一上来要说啥。

中也说:“过来看你部下。”

“如你所闻,”太宰巴巴道,“我部下好着呢。”

话音一落,中原那边静了半晌,紧衔着是再无法平息的冰冷冷的火焰。

“太宰治,你有病罢。我说芥川,我叫你来看你的芥川。”

“哦?那你倒开始就说是‘我——的——芥——川’呀。”太宰悻恹恹道。

好话简单动听,行动倒不尽然。这话说得太刻意了,噎得中原无话可驳,他忖度着自己的初衷,彻底败下阵来,压低声音道:“是,是,你的芥川行了吧。总之你尽快来大楼,医疗部L层,用我的口令,”他默了默,“我口令你清楚,没变过。”

挂掉电话,太宰难得心烦了。

他在小隔间沉思,有几分钟他是动摇的,他迟迟不出发,压下这份动摇。他一键一键摁出搭档的号码。

 

手机震动时芥川偏巧在咳,意识尚没清明,人压抑地喘息着,咳得有点呛血,中原喊了医生,再看屏幕,是太宰。中原直觉不好,背着人去接了。

太宰说:“中也,我还是不去了。”

中原料见了,对着话筒讲:“你成心,太宰治你成心。”

“关键深夜去没甚意义呀,明天有游击战,精力嘛,总是有限的,该放正途。他呢,也需要良好的休憩,情绪波动不利病情。”

他讲完就挂了。中原差点把手机捏碎。

 

月明亮地悬在天边。月总不辜负人间。月叫清风穿过太宰的指缝。

太宰将身子甩上床板,倒清净了。

他安心了一点。

他承认他见不得那样的芥川,那样脆弱的破碎的需要被保护的芥川。他会可怜他,无法直视他的皮肉。他的芥川该是那个执拗的倔强的少年,充满灵性和才能,出类拔萃,以一敌千,非常旺盛地活着。

他得承认,是他亲手杀死了他。

不去面对,他反而安心。太宰治是胆小鬼,畏惧伤害,畏惧失去,畏惧幸福,畏惧人情。

太宰治最喜谈情说爱,可不代表太宰治不怕触及爱。

 

 

05

 

 

人心如洞。

原谅他吧。

 

 

06

 

 

当晚太宰治又做了梦。他梦见织田作。

说来真奇怪,每一个梦里总有一个织田作。

织田作在咖喱屋吃那碗辣到喷火的饭。他面容淡淡,下颌的胡渣亮晶晶的,周身没一丝褪色的痕迹。“你倒安逸。”太宰奚落着,瘫一旁顾影自怜。小店桌案上积结着一洼洼油渍,日积月累,凝成固体。织田作是无言的,他挽起袖袢享用美食,细细咀嚼,大口吞咽;他血气方刚,年纪正好。他死时年纪正好。

“——保护它罢。做个好人,保护你生活的城市罢。”

织田生前的朋友惊悸而起。

太宰喘着粗气,活像一尾没了水的鱼。窗外,远空逐渐泛出鱼肚白。是了,天要亮了。天总要亮的。

天抛弃了横滨枯寂的夜。横滨的太宰治为横滨做下决定。

 

 

07

 

 

神说,他不能爱人。

因为他要爱世界。

 

 

08

 

 

神寄托世界以生命的四季。记忆泛黄、皲裂,宛若皮囊。

 

 

09

 

 

名唤“芥川龙之介”的皮囊。

 

 

10

 

 

“——子弹劈头盖脸,吓得他们屁滚尿流,直叫姥姥!”立原来劲了,打一进屋就聒噪没完。银静静聆听,没阻止,也没应和。

实然不能怪立原激动。港口黑手党前面被GUILD坑得太惨,吃了大亏,立原人缘好,哥们多,Q的事,他好多哥们都死了。适逢这几日武斗派大扫荡,派了地面部队清除残余,立原恨GUILD恨得牙痒痒,甭管是阿猫阿狗还是虾兵蟹将,抓住了一溜枪毙,岂一句痛快了得。不过他毙人毙得开心,牢骚也就多。

“此处插播:武装侦探社的家伙们简直弱爆了!”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我一连取下三颗人头,有一女的仍在给队员补蓝补血,真是群优柔寡断的天真家伙,包括那头——诶您推我干嘛!”立原瞥去。

老爷子推搡他,示意他打住。

立原顿了顿,赶忙将“人虎”二字咽去,他险些忘了这是芥川大哥的逆鳞。广津剜他一记眼刀,接话道:“总结来说诸方战事顺利,您安心休养,切勿挂念……不知您感觉如何?”他紧张地盯着芥川,怕听到否定答案——广津有广津的任务。

芥川干瘪的唇动了动。他病得太沉,没能立刻将部下带来的信息都消化掉,光武港合作这一条已够令他陈乏。

“无碍,”他转动眼珠,喉咙因久未发声而沙哑。

银沏水给哥哥。

哥哥醒转二日了,虽然人还消瘦,但好在精神尚可。银的心便随之宽慰些。

“兄上,说话劳神,睡下吧?也好让广津前辈他们去忙了。”银出声道。

她不常开口,一开口立原立马酥掉。声线真清甜呀,他沉溺,浑然不觉银是下逐客令呢。

银的确是不愿看哥哥伤神,她算是有点个性的姑娘,目的性明确。广津会意了,敲立原一暴栗,拽他鞠了个躬走了。

送走同僚,回屋银发现哥哥不仅全没休息的意思,反坐得更直。她无奈地叹气,去扶他,芥川摆摆手说无妨,转头咳嗽了两声,朝痰盂吐出一口血。

乍看下这十分骇人,银却已司空见惯。她想替哥哥顺顺气,被拒绝了。

芥川心口慌得不行,紧巴巴的难受,伤口亦阵阵抽痛。但他不肯再打杜冷丁了,过量的麻醉物镇痛会导致颅内反射神经失去敏捷,影响异能战斗。

对于现状,他自是不满。他勉力克制着烦躁,不对银发火。

作为罗生门媒介的黑风衣已被银不知收到哪里去。这件风衣芥川穿了很多年,黑色被鲜血喂得太饱,浸染得有些僵了。每每发动罗生门,他便能够清晰体会到那类觉受,黑兽碾压、撕咬、贯穿、分割肉体时所产生的觉受,骨骼与骨骼相互摩擦碰撞,关节在扭动,筋腱在拉伸,肌肉纤维断成碎片。于是终于有天,他不得不脱下它。

中原前辈说,自己被摘除了右半边肺。

不调顺的呼吸则时刻提醒自己,失去身体器官的事实。

“别难为自己。”

迎战GUILD留守部队当天,出发前,中原前辈如是对他讲。

难为?起初他不理解。他没觉得他有难为,他做的皆为分内之事,贯彻的皆是所信之道。而今……芥川皱起眉头,嗅到喉咙里发出的腐朽衰败的气息,横滨迎来新的黄昏,太阳将余晖系作一束洒向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迈向枯竭。

无能为力。

这份觉知过于真切,令他郁郁。

显然,银并不懂得这份郁郁——这份想证明自己生存之义的迫切渴望——不光银,樋口,立原,广津,甚至中原前辈,没一人懂得。他所以十分孤独。

芥川龙之介是孤独的。

芥川龙之介永恒孤独。

芥川龙之介褪去了懵懂稚嫩的初心,收获了一份清醒的痛楚。

 

 

11

 

 

枭雄。

枭雄战死沙场才是归宿。

 

 

12

 

 

中原来看芥川。这时候对GUILD的反击战已基本行至尾声。

芥川穿着医疗部派发的病号服,水蓝色袍子,领口很大很宽,中原依稀瞧得见伤口尖端和两旁瘦削的锁骨。

“好点吗,”中原放下水果。

这问题是象征性寒暄,通常得不到真相。芥川昏迷期间,中原是瞧见过的,那是一道活活将身子斩成两半的巨型创口,从软肋跨越胸骨,直直拉到第十二节肋弓的末梢,缝合后,百足虫似的盘踞在芥川皮肤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大约是比喻太形象,中原脑中竟然蹭地蹿出这句俗语。他骇了一骇。

“谢谢前辈,好得不能再好,”芥川答,接过中原替樋口捎来的红豆汤。

芥川这人有点小毛病——他喜欢吃甜食——他还很固执。就是医生再怎么强调饮食清淡、勿食滋腻之物,要他吃苦药,还必须得先让他吃点甜的。开始众人均不同意,说遵医嘱,后来的后来,由银打头,中原垫后,全妥协了。

“就一勺,”中原皱着眉,“好了不准吃了。”他按下芥川手腕。

中原中也为人随和,可就是有收放自如、不容质疑的领导气质在,芥川不言语,中原看他是仍想吃却不好意思吃。至少对食物有胃口是病愈的好兆头,本着这个观点,中原放芥川又吃一勺。下次就该让樋口只煮一小钵,中原暗自恻诽。

“不够甜。”谁知芥川抿一抿,挑剔地将勺子扔了。中原无可奈何,还是银笑盈盈上前道:“前辈别恼,兄上从小就任性呢。”言毕,芥川瞪瞪她,没发作。

芥川身体略现好转,银笑得也就多了。中原端摹这对兄妹,惊觉他们是长得像。

太宰治你捡了对宝贝啊,中原咂咕嘴,记得太宰原来也说芥川任性难管教,看来并非瞎扯淡。

等吃药,芥川很配合地吃了。中原就又感觉到,芥川是真想快些痊愈,真想,真想。——是希冀早日征战杀敌,以尽他身为港口黑手党的义务?——不对,中原直觉芥川没这份大义。

中原头痛,没再发表意见。他反感芥川自己逼自己。他更反感太宰对芥川撒手不管。

相比老干部中原,芥川倒精神不少,他这会儿心绪好,便愿意多说点话多听点东西。中原因而给他讲了讲外面的情况,讲得粗制简略,且有侧重地避开了些内容,比如太宰在开决战会议时作出的几项提案。中原认为,之于当下的芥川,全部少了解为妙。

日头落山前中原走了。他实在有太多要忙的。

电梯内撞见樋口,姑娘慌慌张张。“稳重点,”中原好心敦促,对此却没往心里去,樋口一叶这丫头一向脚高脚低没个矜持。

 

因故中原忽略了——

中原有中原的隐瞒。芥川有芥川的心腹。

中原更加忽略了,芥川的目标太容易被人看透,轻易就能为人利用。

而在这一切发生前,中原最不该忽略的是:中原有中原对晚辈的珍惜,首领有首领的大局为重。

 

 

13

 

 

太宰先生,你好狠的心啊。

 

 

14

 

 

“银,你出去。”

银怔住。她哥哥私下里很少用对部下的口吻对待她。她踟躇地深深地望进樋口的眼,樋口被这眼神盯得浑不自在,提起眉梢。

银暗暗揣度,樋口小姐对哥哥素来上心,是不会行不利哥哥之径的——她在经历那种事后多少有点得了哥哥被害妄想症——她在哥哥和樋口之间来回扫了几眼。芥川又说:“出去,我不说第三遍。”

这一句十足冰冷,带着血淋淋的杀意。芥川咳嗽起来。

银最后出去了。她没忘他们不光是兄妹,在武斗派小小的世界里,他们更是君臣。

没多久,樋口回了,眼睛肿肿的,像哭过。银关切地询问因缘,樋口不多言,给银的拥抱有歉疚的含义在里面。

樋口小姐是哥哥忠心不二的副手,为哥哥之令至上。银胆寒,推开樋口。

银忽然不想回屋了。

银是甚为通透的人,她明白回屋等待她者是何,她下意识想给中原前辈拨电话,然而她哥哥的声音已从房间传来:“银,进来。”

罗生门拴住她脚踝。

水蓝色的罗生门,细细一圈真好看。银动弹不得,死死闭上眼,随着兽刃缩退的速度踽踽步入病房。兽的分支将门窗封锁。

“我不会说的,”女孩不知打哪儿借的胆子,竟敢先发制人,她目光如炬,大有视死如归的意味,“哥哥杀了我也不会说!”

芥川重重阖下眼:“那就杀了你。”

水蓝的兽化作利锥,直抵主人妹妹的咽喉。

“兄——上——!”

一声尖嚎。银跪下了。

她音线柔美,音量甫一抬高便显得尖利脆碎。

“我求你了,求你了,”她啜泣,“我从没求过你,只此一件,”她匍匐着艰难地爬至哥哥病榻前,不住摇头,痛哭流涕,抓够于哥哥身畔,“不去,”她哽着喉口,“不去战斗,我求你,求你别去。”

她哥哥却是将罗生门抵上她的面额。

“说,风衣在哪。”

 

是的,一个盒子。锁头已经坏了。

钥匙也早没了踪影。

 

太宰哈气连片地待在指挥室待命,无聊透顶,一双长腿一搭,随意翘操作台上。他耷拉头颅,吹起口哨。

“美丽的小姐姐,与我殉情,与我入水,与我共同奔向美妙的死亡呵。”

他哼起一支歌。

太宰治不用一言一语也可以杀人。太宰治与生俱来的薄幸。太宰治不被允许爱人。太宰治要爱世界。

 

盒子由内裂掉了。

太宰治也想放他最心爱的学生自由。

 

 

15

 

 

芥川抖落黑风衣上的泥土还有灰尘。他身后是一整片横滨的海。

浪涛闪烁间,是一种蔚蓝色。

他穿上风衣。——久违了。

他将另一件硬质物体踩实,埋进土里。那是他切下的肺,他知晓,他掩埋它,并不期待它能长出一枚花,或者一朵蘑菇。

螺旋桨在他头顶扇动起强烈的气流,风在他周遭呼啸。芥川笑一笑。

他想起数年前他与太宰先生共同在这里发现的鹿。一头死鹿,腐烂筋肉成就无数小动物的家园和乐土。生与死紧密相连,天与地交替周转,鹿的尸骨足以喂养一座山,如同山曾喂养鹿;但山不思及鹿,鹿也不思及山。

就让我用我一部分的肉体祭奠你。

追念你。

与你告别。

芥川纵身一跃,跳上樋口为他准备的直升机。

浩瀚星辰,数以万计。罗生门苏醒在星云密布的苍穹里。

 

 

16

 

 

多年后中岛敦回忆那场战斗,仍会不自觉地被芥川的神貌牵至过往。那双决绝的赴着死以求生的眼,牢牢刻上了敦记忆的片段。

敦不了解他和太宰先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太宰先生给予他抑或剥夺过他什么。太宰先生不说,敦便不问。

直到镜花都长得和敦一样高了,有一天,镜花整理红叶老师送她的红芍时无意间流露出感同身受的叹惋,才说道:“芥川先生是为证明自己生存的意义呢。”她揉捻晒在簸箕里的花瓣。敦挠挠头:“那你说太宰先生知道吗,知道的话,还要放着他——”

“一定知道的。”

镜花眸底映刻流云,她无比坚定地说:“就是因为太宰先生知道这一点,才毅然决然,让他去。”

 

 

17

 

 

太宰治摁下挂机键。

无法想象他心爱的孩子惊恐受伤的眼。

 

 

18

 

 

值得回忆的细节并不太多。

横滨戚戚然然的海正女人哭一般嚎叫。敦衣袖上金属片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风贯得他裤管兜兜索索,拂过毛茸茸的虎腿。

很强。敦听到大地的声响。

细小如鳞片的光点闪耀着,刹那间包围住整个空间,噼噼啪啪,白鲸炸出刺啦刺啦的毁音,敦恫吓住了,炙风撩拨着虎的肉眼。敦不清楚一种异能力还能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形态出现,像,就像——

一枚茧?

弹指间芥川已裹进黑红的壳子里。无数碎片拼合在他脑海,语言的,非语言的,物质的,非物质的,朽与不朽,哑与非哑,瓦砾碎石轰然开炸。

力量仅仅是力量。

苟且则永是苟且。

比之生存重要者是生存的意义,而排在生存意义前面的,则是生命本身。您既给予我,便再无法将它由我剥夺。——您认可我了吗。无关生或死。

天魔缠铠由内被刺穿。

很有趣。像蝴蝶刺破茧。

 

 

19

 

 

飞过死生的沟谷,回到人世间。

 

 

20

 

 

他睡中的样子很乖巧。

呼吸轻浅,额发软塌塌地搭在脸上,其余乱发铺散于枕,全没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太宰兀自坐到床畔。

上回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已是四年前,亦是病着、睡着,真够呛;近期某次相见则更糟糕……思及此,太宰不由摸摸疼痛的腮帮子,转而去想旁的。

他搂抱着芥川,抄在怀里,下颌挨着左颊。他细细触碰芥川的额发,以食指卷起,轻轻捋抚它。他思考对比着芥川四年来的变化,终焉没得来大脑答复。他又捏捏芥川脸。

人瘦了,瘦多了,尖尖的下颌和抿紧的唇线都说明他正经受煎熬,可那骨子里的倔,仍停在眉眼间,一点没变。

没变。太宰听到回答。

 

 

有种感情,

从没变过。

 

 

芥川眼睑动了动。

他觉得难受,密密匝匝的疼搅和着千丝万缕的酸胀,刺进心肺,胸口紧得发慌。什么时间了,他困顿,意识有断片,好似上一刻还在白鲸上。他费力地喘息,想睁开眼,却连呼吸都难耐。

——是谁,谁在看我。

熟悉,明亮,熟悉明亮得让他倦怠,芥川无意识地搡着。

对此现象太宰则略有不耐,他顺起芥川的背,想结束这份不安。与此同时他想起一遭事,一种情绪硫酸似地浸泡着太宰的心。

太宰尚没接受,这即是人情中的愧疚。

他才不会承认他愧疚他。

太宰注视着涣散失焦的黑色瞳孔,吻了吻那双早就想吻的湿润的眼眸。他吮吸着眼睫,“醒了呢,”坏心眼地吹它。

手心里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漆黑眼瞳在水汽氤氲中渐悉浮映出一张脸来。——我的脸。太宰怜惜地梳理着那汗湿的额发:“睡了真久……我去叫医生,你再睡下。”

……?

芥川尚不解,也就没控制住眼底的躲闪。

……先生……太宰先生?他困惑着。因身体的病痛及惫怠没能给出太多回应。

那一闪而过的躲闪,却已实打实地扎了太宰一激灵。

想弥补他。想让他重新与自己四目相对,眼神干净而热忱。想拥抱他,也想与他一并拥抱世界。

太宰治平生第一次想爱一个人。

 

海面上倒映着大片大片的云朵。

一大座云山汹汹压过海平线朝横滨移来,强风呼嚎,盛夏的骤雨将至了。银折剪着后花园的花。

“你终是告诉前辈了。”樋口怀抱一捧火红的月季,银将新剪的一枝递向她,否认道:“我坚持不说。罗生门拧断了我四根手指我都是坚持的。”她给樋口看绑着固定绷带的左手。樋口不置可否:“那……”

“他说是他的心愿。”

樋口一愣。

银将视线停留在花蕊间。“樋口小姐,你听说过‘无心之犬’的传闻吗?”

樋口犹疑地挪转颈子。

银笑了:“那是我哥哥十六岁前被人们冠以的称呼。那时我们非常非常穷,可以说,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一群人。人在食不果腹连生存都成问题的环境下也就不谈所谓人性了,哥哥的心远比你认识的麻木不仁得多。

“他患有先天疾,你晓得,却又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神秘力量——那会儿我们还不曾涉入‘异能力’社会,不懂也不了解这些——结果就是,他无法舒坦地正常生活,却又吊着命死不了,他对生存全没欲望,却仍必须苟延残喘地活,他还要充当卫士,因为他要我活。”

至此,银停顿了片霎。她发觉自己嗓音在打抖,她缓和了下情绪。

“久而久之,哥哥杀伐如麻,连对尸体都很残忍。樋口小姐,你知道换钱所吗?”

樋口没作声。

“一个赚尽脏钱的地方。尸体送进去,完整的脏器会被摘取、倒卖,尸身则割成几份,有的会送去加工厂,加工成罐头或者肉馅,看肉质老嫩。哥哥那个能力之于此简直太方便了是不是?”

樋口吞唾沫。她听过换钱所,是为黑手党所不耻的强盗流氓的勾当。但是她没想过芥川前辈会曾染指,她从没听前辈说起过。银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伪装出一副怪异的坚韧。

“哥哥十六岁那年,太宰先生收养了他,我沾光一并被带回,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所以樋口小姐,像‘心愿’这种东西,我是想都不敢想我哥哥能有。

“我只能认作,是太宰先生给了他心。”

横滨狂风大作,迎请一段似将安宁的光景。银舔唇齿,垂首看手。

她的手灵巧纤长,和芥川同样。

“折断我第四根指头的二枚关节后,哥哥呕着血从床上摔下来。我吓坏了。去搂他,他把我推开了,叫我别再跟他犟——这叫什么话,我哭成泪人。他又叫我原谅他。这又叫什么话。我执意要将他扶上床,他则说他有一些事情需要去跟人虎解决,我不明不白,他不解释给我,我们彼此纠缠着,他的神态略有不同,一个疑问盘绕在我嘴边,兄上,我说,兄上,一开口我就哭出来。他掩着口鼻,说他们的事情理应得到解决。我问谁们。他喘得厉害。我便猜到了。也是,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令我哥哥甘之如饴得如此疲惫。

“我又急又气。”

风把樋口手里的花朵吹散了。银再说不下去,陆续捡起花。樋口一把握住银手臂:“然后呢。”樋口红了眼。

银叹口气,任花儿们被风刮跑,凌乱地在空中盘旋。

“然后,”她蹲地上,蛮辛苦地剖析脉络,“我劝他不要,不要。他却说这即是太宰先生的安排——让广津把战前会议提案透露给你,你转告给他什么的,”银小心地注意着樋口,樋口眼越睁越圆,“他说他因此必须去,他有要和太宰先生确认的事,有一句话在等他,这是他唯一的心愿。”

银刨着草根。

 

 

21

 

 

——敦君,你把电话给他,就说我有话跟他讲——

 

 

22

 

 

中原中也一拳揍上太宰治。

“你王八蛋!”

太宰被打得撞向墙壁,愣没吭声,复被中原自墙根拎起,摁在壁上。中原赤着眼,扼住太宰喉颈,沉下头声声质问道:“你行呀你,算盘打得真妙。我说,你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利用他达成目的?嗯?就放任他心甘情愿为你一句你自己都不在乎的话去拼命,去死!”他一脚踹向老搭档,弓腿,膝盖直抵死门,发了狠。太宰啐出口血痰,没狡辩,没还手。

时间回到击毙GUILD大BOSS当日。

手术室门口的敦听见动静,撒丫子赶来劝架。中原挪动瞳球,斜睨道:“滚!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敦被这气势镇得跌地上。

“——给我老实点,我等会儿就来收拾你。”

中原撸起袖管,转回原罪之首:“太宰治,说话!死了?!”他气急败坏狂飙脏话,想着芥川被送回总部时的频死的模样,将太宰拎得更高。

太宰倒适时浮出一丝笑意。他半面淌血,艳麗极了,惨烈而明丽,睹着搭档耀眼的发丝。

“你,中也,”太宰啐着血,“你又了解他什么呢,”太宰由上至下蔑然俯视着,“这是他的心愿,不懂了吧,中也,心愿。我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心结就永远打不开,他就永远将被锁死,我们就永世不得相见。”

不待话落,中原一把将太宰甩上另一面墙,太宰精疲力竭地单手撑住左腿,中原已至跟前,扯着他前领将他近乎揣进石灰墙:“屁话真多。”中原谛视他。

太宰视若无睹,勉强抹了把颌角挂的血,嘿嘿乐。

“他的战斗,非他不可。”

这句话轻轻松松,怎奈击得人心溃不成军。中原怔了怔,霎时失了气劲,泄气地脸整个埋进双臂。

“……这种不疼不痒的话……”他努力想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他卸去力道。

得了空隙的太宰扳过搭档被汗浸得透湿的发顶,伴随沉重地粗喘声,他额头抵额头:“对芥川而言,力量代表价值,通过战斗获得我认可的观点已深入骨髓。要击退GUILD,要救泉镜花,要保护横滨,要打开他心结……我没得选了,中也,我没得选。”太宰挤出一个微笑。

真像在哭啊。

中原垂眼。

“……怎么没得选,”他嗫语着,抽着鼻子,颓力地额头滑下,整个人重量全压向太宰肩窝,“……你倒是告诉他呀……”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没有力量也会有价值;告诉他人生不单单依赖力量;告诉他,他不是只拥有力量。

这话中原都说不出口。

这是港口黑手党。

“算了,”俄顷中原放弃地松开了太宰——谁都别和太宰治比狠心。他走了。他的后背怅然若失,缺了一角弧。

孤单的一角弧。

某种意义上讲中原中也不适合当黑手党。中原中也的心不够硬,反正没太宰治硬。然而心最硬的太宰治却选择了退出黑手党,这事怎么听怎么像个笑话。

那就笑吧。

哈,哈,哈。

事后敦神经兮兮地张望他俩,你看看我看看。太宰滑稽地说:“我俩经常的。蛞蝓那家伙喜欢我。”

敦满面黑线,心说您甭自恋了。

太宰却释然了。他明白中也心好,责任感强,把他扔下的烂摊子都自个儿扛肩上,拿他的责任当作自己的责任去担当。他感谢中也,只是,这全没必要说出来。他想着,往转角去了。他不便扎人堆里,银在那,银见了他要哭的。

 

再过些时候,手术灯灭了。与谢野医生摘去口罩,表情出乎意料的严肃。

“谁是家属?”她抬高声音,扫视一廊道稀奇古怪各怀鬼胎的人。银悄悄上了一步。

小女孩?与谢野疑惑一秒,弯下腰。

“听我说,我只说一遍。”行医者按住少女两侧肩头,“已切除的肺叶是病理性切除,我目前没办法还原,病灶问题也要等后面再说,他病实属罕见,没及时诊治等于已经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我需要点时间,深入研究以敲定方案。现在,至少命保住了,这便值得喜悦,听懂了吗?”

银是恍惚的,焦急道:“你不是什么都能治吗?你什么都能治!立原说的!你什么都能治才违反规定把你请到总部,你……”她颤着,谴责之意不言自明。

这类病人家属与谢野原先在大医院就职时碰见得多了,她冷硬无情地叉着腰:“医学不是万能的,异能力亦然。记住这点,丫头。”

重如当头棒喝。中原将银拉到身后,银咬着下唇:“对不住,失态了。”不敢看与谢野。

“平常心,平常心,你是家人,才更要有一颗平常心。”与谢野舒展神情,换了个语气讲,“相信我,病人会好的,只需要正确的治疗,充足的睡眠,好作息,好心态,减轻压力,饮食规律,避免高强度异能作战,以及——”她额外睇向藏在角落的某人,“——太宰君的适量的关怀。”

此话即出,众人面面相觑。中原冷一副面孔,银漠然以对。

“啊嘞?”太宰装模作样,朝那处窥探。猜是芥川昏迷时喊了他名字被与谢野听见了,与谢野够耿直,他的龙之介也真可爱,他偷偷想。

哼。与谢野冷笑,揉捏酸痛的膀子,拍着敦后脑勺道:“走了!”

港黑大楼她多待分秒都别扭,往后难道要常来……考虑着,她谨慎地对太宰说:“你要么找个中间地带罢,不管是我来港黑还是他去侦探社,着实都不方便。”而且以后是敌是友都不知。她隐去这句。

太宰听罢说:“好,今天真的谢谢了。”

他鲜少此般正经,与谢野颔首道:“没什么可谢的,众生平等,医者仁心。”

“虽然预料到你会这么说,但是感激的话不能少,这是套路。”太宰摇晃食指,“——是人情呀。”

他一字一顿地说。

 

 

23

 

 

织田作撂下筷子,抻了个懒腰,说太宰,那这回我真的走了。

 

 

24

 

 

“去哪?”

太宰背着身问。他正在厨房煎药,肩膀随上臂耸动,线条轻盈而优美,宛若低空翱翔的海燕。芥川痴痴地盼着,回道:“银想看画展。”

“那就去看吧,口罩记得戴好。”太宰道,“先把药吃了,”端出一大一小两碗汤水。

芥川每天吃两次汤药,早晚各一,每次太宰都盯着芥川先把药喝光,再吃那小半碗红豆汤。某回中原来家里,正好见此场景,没忍住感叹道:“果然只有你管得住他呀。”太宰心里得意,想我的人自然只听我的,嘴上却说:“龙之介不听智商低于七十的人的话。”气得中原摔碎了他们家一个奈良时代的花瓶,太宰心疼得不行。

他们现住横滨入海口河谷腹地的一个山坡上。太宰买下了那里一块盖有二层小楼的宅基地。

签土地转让协议那天敦有陪同,数着支票上的零再摸摸自己瘪瘪的荷包,敦郁闷至死——太宰先生怎么到哪儿都跟带着自动提款机似的!芥川也来了,芥川被太宰裹得严严实实,闷声坐着。

多年征战造下的旧伤、无限制的不眠不休和对自己病情的不够重视,种种因素叠加一齐已经毁了他的免疫力。

“千万别伤风感冒。”这是与谢野晶子的嘱咐。

芥川不认识与谢野晶子,硬说的话,他们隶属敌对阵营,但是太宰先生叫她给自己治病,太宰先生信赖着她,芥川便也愿意信赖她,听从她的指导。——在搁下药勺,拾起红豆汤的汤匙时,芥川这么想。

记得病最重那段日子,太宰先生日日陪伴于他,无微不至地照拂。他则常常苦于这跟过去迥然与悖的模式,不知该当哪般,推拒先生去操劳正事。旋即太宰先生则说:“没我要管的啦,我只操心你。”

这些时日都过去了。

现在,他和先生住在一起。实话讲,他仍没全然适应他的太宰先生就这样与他的生命结合在一起。

他的生命太单调了。

与菲茨杰拉德一战后他被太宰先生要求:如无个别险情禁止使用罗生门。不使用罗生门的他还有什么价值他想不出。太宰先生却说,作为异能力持有者的芥川龙之介的价值或许是削弱了,可是作为太宰治心爱学生的芥川龙之介的价值比任何时候都充实。

心爱?芥川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峦山。

初秋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侧脸是接近透明的白,太宰忍不住伸胳膊去碰。芥川扭头,抬手勾住了太宰的手指。

“先生今天忙吗,”他问。

他们的手交合在一起。

“忙吧?”太宰信口胡说着,把芥川从阳台抱至里屋榻榻米。

他一层层解开芥川的衣服,遇到套头式就由下往上剥除,不理会芥川的搡动,任由光阴消磨。“宝贝累么,给我好不好,”他磨蹭芥川颈窝,将空调调高,亲吻芥川胸口的疤痕。

这不是一具漂亮的身体,太宰舔舐一节肋骨。

芥川躲开了,他还没习惯这种事。他二十年孤独乏味的生命已将他整个人生都标记上这种色彩。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今时具已尘埃落定。可是,用先生的话说,这亦是爱他的一类方式,他便愿意让先生去爱。他回归先生的掌心里。

“先生陪我去看画展就可以。”

 

 

25

 

 

——嗯。慢点走。

 

 

26

 

 

他以为他不配爱人,

却不想他早已在爱。

 

 

 

 

 

Fin

*窄门:出自《马太福音》第7章第13-14节。

它原指福音之路,以俗世角度讲,则可以理解为人生如要探索内核实义,便需敢于经历无尽艰险。我想这就是恩典,是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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