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颠上路

瞎他妈写,以字过滤性与灵。

送你一首安宁诗


*含有令人产生不适的内容

*文艺得一塌糊涂




——假如三月春帷不揭,假如你走,我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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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人是不是都越活越胆儿小呀?”

 

 

01

 

 

有一年春天快回来的时候,不安仿如新草从大地中滋长。我逃难到西北去了,踅由头说想看沙漠。

我拎着我的小包裹,行脚速度快得赛摆渡黄河的羊皮筏子,遽然逆流而上,取道西宁,直赴敦煌。风沙飞也似的携着我砺过这块高地,莫高窟披拂日华,随云彩的移徙流淌影与浮光,一寸一寸褪了色的云母页岩被风力铲得光秃秃尽皆灰茫,茫茫灰幕间,太阳无比之大,悬于天际是一颗金黄多汁的果。我遥望它们,想起谢非曾扬言毕业必将来此观石窟,临摹莲花、老虎和佛陀,遂掩笑,骂了句傻屌,——其时他的手被我按在脸上,手心沾着一些非常温暖的黏且滑的液体。

大漠乍地发出一声捏碎瓦砾般的尖嚎,我在这声尖嚎里打抖。“傻——”我又想骂,才张嘴就咽回去,兀而兴味索然,没了意趣。隔天,我搭当地牧民的车入新疆罗布泊,计划沿若羌、哈迪勒克、和田线穿行,先逃掉一模再说,若时间足够充裕,能走一趟阿克塞钦中控克什米尔的话,那这个逼便够我装半辈子了。

结果还没到一模,拉萨就出事了。

沙子撞碎在我的膝盖上。

我记得极清楚。那天天色阴晦阒寂,压得低,好似半块遮罩圆盖,匍匐于地表的脏抹布,我喝一嘴黄沙,正跟南疆边缘小城的甜茶馆内与人逗闷子,谢非并赵漠北俩人轮着番儿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呀——哪里呀——没跟卫藏吧?——速归——嗳,……

人影憧憧,所有的朽与不朽,哑与非哑,灭灭明明。

我挂机,阖了会儿眼睛。远方,日头昏沉而不可见,我吞吐腥甜,发不出啼哭。

我是打着“驱高考备考之磨难,享人间自由之至福”的旗号逃亡于此的,却并非是我甘愿放弃功名。我人还年轻,令我难耐的从不是审判,而是等待审判的日子,因此我原希冀挣脱平庸数月的枷锁,终焉直报藏大,但那一刻,我晓得我没这个机会了。

无数事端的发生皆然凑巧,于生活的锤炼或有意义,但对此细想太多绝非明智之举,今时忆及亦不过“世事无常”一言以蔽,真相无需问津。只是,不可否认的是,的的确确就在那一天,一个平凡的春天待归的日子里,一枚火种落进我渴望归赴的圣刹,愤怒在人群中爆发,横扫市井吮吸生命如同饥饿的婴孩,铁与焰,汗与血,胶着为暧昧不明的状态,许多人的头颅被埋进泥土,就像早春被播种的苞谷。

那一天,我一阵恶心,懑慨是把举过头顶却迟迟不肯下落的镰刀。堪堪十八岁,我说不清是我的国家错了还是我的民族错了,它们原应彼此包容安然以候,而今相互惩戒杀伐如閗。然后我开始晓得了,是啊,无论怎样的投契,一时的冲动都无法对抗你一生要面对的现实。

去他妈的盛世和平。日月盈仄,四季轮转,英雄啊,复归国土!

 

 

02

 

 

抵京我便跟要处不处的男对象彻底断了,给出理由是:幸福,爱情,这些都和自由不能相比。日后讲给谢非听,谢非差点被半勺馄饨噎死,旋即嘎嘎乐不停,一双桃花眼挤作皱巴巴两团。“女英雄,”他笑嘻嘻,“你不够稀罕人家呀。”

不锈钢勺敲击碗沿儿迸出好清脆的声响,玫瑰色的朝霞映衬他玫瑰色的脸膛。

我端瞅着,心生叹吁。真实缘由我清楚,可是有些话是不必要说出来的,添堵,我不愿意别人觉得我囿于民族隔阂。因故我身姿飒爽地对着早点铺的泡沫桌板就是一掌,塑板立时震三响。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件不是闹心事,我就干了这碗疙瘩汤!”

我蛮肆意的样子。谢非没言语。

谢非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

我莫名落寞,来回搅我未能一饮而尽的面疙瘩,黏糊糊,湿哒哒,囤积了多年油腻子的桌板呈现出苍老的花白色。清早闲静又嘈杂。

铺子高架处两台收音机同时吱呀呀播着频,一台放郭德纲相声,一台讲市环境局治理小贩整治市容;秒针的脚有条不紊,顾客你来我往越来越多,铺摊婆于忙碌中捕捉重点,侧耳听得专注。我不假思索寻话茬:“小非子呀,古代有城管吗?如果古代有城管我们是否将看不到‘清明上河图’?”

闻言谢非翻白眼,似乎无话可接,俄尔盯了我半晌。“怨不得北北点叨你,贫,脸还皴得跟条腊肉似的,”不知他想到哪里,湿漉漉的眼眸装溢得净是坏水,“兴又要借本公子的琼浆玉液涂脸了?”

污话既出,我怒斥于他。他得意得不行,我撇了筷,掐上去企图用油手撕他嘴:“树怕没皮人怕没脸!”他躲开了,与我扭打,借着长手长脚的优势一把将我捞住举得高高。

那时七点来钟的太阳到底升起来了,初春冷光如瞬箭刺破阴霾,被暖湿气流拥裹着投向大地与枯草皮,草场上还绽着一两朵奇异的早开的花,隔着毛玻璃及面面相觑的闲杂旁人,以我伏在谢非肩膀的高度,恰将此景窥得利索。难探其究,我竟消停了二秒,复捶他后背,蹬腿叫他给我放下。他颇自豪,哈哈笑,将我稳稳放回塑料椅,蹲下帮我整理方才打闹挣扎时弄凌乱的蓝校服。冷冽阳光将他镀了釉上彩,他的眉眼皆舒展开了,眸内静静漂浮着周遭的物与我。我喟一口气,揉了揉他卷卷的软趴趴的发尾。

我们这伙人从小一同长大,数他歪主意多,三观不正最能气人;偏偏他又是最会来事的,超级明白适当示弱示好的重要性,分明是个骨头里桀骜骄矜的人,却十分擅长在人气头上撒糖,爪牙全掖进皮毛。故我心情好些,捶他一拳。

“假条跟诊断证明都搞好了?”我沉下心问。他点点头,起身。我瞟绿化带,出了枯萎期的海棠干瘦劲挺,我自嘲:“我孬得有理有据,活到今天是桩奇迹。”他正落座,闻之咂嘴,嘴角噙一抹嫣然,像回忆,抑或忖度考量,我盯他盯久了,他就戏谑地挑一挑眉。

“说好的境由心造心不随境转呢。”他揶揄我,随即沉默了。我睃他额顶,我也沉默。

他是我堂弟,小我仨月,同年入学。我爸再婚后我自己住,每回他和他爸吵完架都来找我,我收留他——我们一向互为彼此的支持者——我打小胆大妄为惯了,擦不干净的屁股皆由他替我擦,且屁股后头有人铲屎,我更孬得理直气壮。

对了,我叫谢娃。我妈是藏人。我爸看我费劲。

“约莫等不到北北,”未几谢非吃掉最后一粒馄饨,对我讲,“善女子,走罢,不迟到。”

北北是赵漠北。赵漠北是姑娘,别当是小子。

言毕谢非揩了嘴,背书包,夹起画板迈开腿,步风极快。我矮,巴巴追。〇几年,城市里我们这年龄段的人普遍爱穿肥校服,谢非偏不,谢非背影细细长长,似一株多汁的罂粟。

街道两侧草木植被经雨水漂洗复被车尾气熏炙,升腾一股芳香,浓郁而绵长。我被这股气味盈灌口鼻,须臾间五感渐次清明。

饶自己的命吧,我蓦然想。生活不就这样吗,阳光太烈的时候踅荫凉,雨雪天的时候打伞,何必跟自个儿过不去,大不了一生不入藏,不认,不当这半拉藏人,和小伙伴嗨到地老天荒为妙。是呀,只身闯大漠的逼不能白装,不能成事能成长也好。

即便神佛瘫痪了,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人间。

 

 

03

 

 

达里奥在《卷心菜的诞生》里说:

在百花被创造的晴朗的日子,在夏娃被蛇迷惑前,一朵玫瑰设法褪去了她娇艳的色泽;于是,世上就有了第一颗卷心菜。

 

 

04

 

 

高考结束后,谢非率先考取驾照,之后果真去至敦煌,一奔仨月。乃因莫高窟日日开放石窟数量有限,而他作孽想把每个窟均瞄一瞄。其后日子我便不得消停,见天儿收到他的秃鹫、勇父、空行母。

他给我传那幅毗卢遮那佛及其佛母的唐卡临摹图时,我正乘铁皮火车穿戈壁滩,以入青海湟源县。我照旧一个女孩子,提一尺见宽的行囊,性情火烈,不卑不亢,敢和一堆路上结识的男的睡通炕,偶尔也跟人挤招待所十块钱一位的铺。

没什么的。睡眠与性无关。我是懂得甄别的人。

我收到那条彩信,去车门拐廊点了根烟抽,轨道外瞬地掠过红柳与骆驼刺,一簇接一簇,给琼空染上圆圆的茫影。我将机屏反复对矫来去,睡眼惺忪地望盼指尖及延伸线处比茫影稍微清晰一点的胡杨林。它们由远及近,我迟而又迟。

既而我回:休将再发,不感兴趣。

谢非即刻发来:眼睛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

我知其意有所指,然前事去矣,民族矛盾与家国动荡哪容我一小丫头涉问?遂顾自撵烟。继而我发现,我压根控制不住我以为能控制住的惶急烦闷,思索着我回道:无所谓,我即是覆盖在我灵魂表面的沙尘暴,保温,遮盖,可持久,就是污染系数高,害我瞎了。

良久,良久,良久。

谢非道:那替我把它发给北北。

白胡杨一排排伫立,淋着黄色的雨,叶子扑簌簌连成海洋,列车,长轨,黄沙,生生无止。我回座位,闻着身旁那对夫妻的臭脚丫子味,乍然噤声。——感情这种事,真没办法呀。

谢非是艺术家的骨头,游吟诗人的皮囊,间隙灌了俗人血。如此隐晦的言辞,估计是吵架了。我没必要再细究,不是我的事,不归我管。

我将彩信转给赵漠北,她迅速回:好美。

她在做什么呢?我揉眉心。她一定过着白天下午茶晚上小酒吧的伪资生活,思念着谢非,同时心底盘算着以望早些遇见那位带她实现阶级晋升的人。

赵漠北是谢非的赵漠北。但没有人能规定爱情必须一心一意,爱情不被道德绑架。是太多人把爱情定性了,定义它一定纯洁无瑕高洁神圣。我说,别捧爱情了,说不定爱情自己还不乐意呢。没人能给它下定义,它的前面,不放形容词。

女人一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就会变得心无旁骛,战无不摧,裕如而饱满。赵漠北比我知悉得早。她修习得愈发精致之际,我犹在青海湖畔跟自行车队嘻嘻哈哈打岔作妖,实是青海湖绝没我童年见过的拉姆拉措美,我在湖边弯腰鞠捧水,尝尝是咸的,满意,既走之。

我一边走,一边做梦。我一边做梦,一边寻思我妈。每一个梦里,总有一个我的妈,她的皮肉没有一丝老去,衣衫亦无破旧损减,她面容姣丽,年纪正好。

她死时年纪正好。

岁月凝成块。你我年纪轻轻,抓大把时间,自然不会去想其实生的每一天面临的均是来日无多。你认为你很勇敢,你洒脱奔放,在路上。的确,此即岁月的嘉奖。嘉奖完了,也就完了。然后,岁月会带走你的命途,带走你的意气,带走你璀璨的容颜和美好的笑容。

别怪岁月,因为,岁月舍不得你哇,岁月情深。那段嘉奖,即青春。

 

我和谢非几乎值同一时间归京。前后脚。

北京没有秋天,白露之后是旺盛的蓝,这就令人产生错觉,认为长夏仍很鲜旺地活着。当天早起飘了雨,我出西站,见谢非站在透明的雨里,外面套了件粉色的小衫子,整体使他看起来比实际的更加轻且薄。

他接过我为数不多的行李。“更皴儿了,”他埋汰,开他爸的新车载我。

新车起步猛,巨大的后坐力将我惯于椅背。“快点再快点!”我撺掇。他听话地加踩油门,将音响调最大,驰放令人吸了毒般飘飘欲仙,风呼啸在我耳侧,我的心生猛而活跃。

我提议:“入夜叫北北咱仨聚聚?”

他笑一笑,改放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玛丽莲曼森。高亢尖锐的金属音刺得我捂耳朵。我忍不住将音响旋小一点,“问你话呢。”

“你猜我为啥光钟意他。”谢非显得漫不经心,示意音乐。

“因为他把自己阉了?”湿冷的季风兜着我发丝鼓鼓囊囊飞扬,我搪塞,垂眼打俄罗斯方块,余光瞥见我生长的城市,“别告诉我是因为鼓吹无神论反基督反歧视惊世骇俗飙狂不驯,赞美?我不信,你们是疯子。”

“确不足信,但你仍错了。”

我没理,掀起眼皮观景。古建筑群街边的行人五花八门,我们生长的城市在我们的车窗外流动。

谢非默了片晌。

“工业金属有最有趣的和弦,打击乐器的节奏铺垫下贯穿大量晦暗失真的重复片段,一节衔一节,全程分散,末尾整合为凝固的一束,极煽动人心,欣赏者受启迪,欣赏不来者觉啁聒。而我之所以光钟意曼森,”他切换歌曲,“乃在突破生命大循环,渲染的是死亡,歌唱的是生。”

车倦川息,彩云凝滞,江潮停了涌动。我的心顿了顿,瞅他。日芒甫一照射,那双琉璃瞳孔矍铄流光。我听到他的寄语:“希望未来无论遭遇何者你我皆不妥协,皆能想见,死亡的后面,即是生。”

前路如雅砻江水。我怔忪片刻,啐他:“假正经。”

他嗤嗤挂挡。这时指示灯换了,城市正缓慢地疏解它的拥堵,我们缓慢地前行。他扯了扯自己领子,“我俩分了。”他说。

 

我去找赵漠北。

赵漠北哭成一个泪人,捧着一盒子玫瑰荔枝覆盆子的马卡龙和一块圣多诺黑泡芙在啃。这是我们大学开学前最后一个周末,雨下得忒不地道,连夜晚都被它滂沱的碎步子殃祸,噼哩啪啦乱响。雨声夹着她的哭声如同混乱宣泄的雹子,冒冒失失,久久不停。

“我知道我们不会走到最后呀。”

“……我也没想和他走到最后,可、可是,他跟我说分手……他说分手……”

有几滴白奶油顺她嘴溅我脸上。“娃娃,你劝劝他,回来,回来吧。”

然后你再把他踹了。我抹了把脸。女人的报复心我懂,别人就算了,谢非是我弟。

“你俩不合适,”我捻她湿红的眼角,“谢非不值得你付出,大学我陪你找更好的。”

我不晓得我讲这话存没存私心。

人是容易让自己掉进情绪里的,实然并没以为的痛。很快,赵漠北很快就会好了罢。他俩的确不合适,赵漠北需要的是一个随叫随到体贴入微的好先生,如有钱有权则佳,毕竟爱情并不与物质相悖,犹令其痛苦者,是被挫伤的我执。

只是这年纪的我们,是不相信人无法十全十美的,有这个,就要有那个,有那个,就要把心思放在如何不叫它失去上。因此不是爱情纯洁无瑕,是陷入爱情的人们希望要啥有啥再自诩彼此纯洁无瑕。

怎么可能呢。

人心是很悭吝的东西,爱亦然狭隘。所以我不谈恋爱,不结婚,不要孩子,我不想承担谁的生命,也不用谁来为我承担,因为我不需要谁替我延续命途或留下我曾经存在于世的证明。

不稀罕。

反正我年轻,有青春可以耗。青春是药,最奇特的药性即在于,它让你以为不论犯了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不论摒弃任何,都可以挽回;本药药效自发作之日起,短则半年,长则我也不知道。

随缘,不问天,问地罢。

人是俩肩膀托起一脑袋够不着天却双腿绷直脚踩大地的物种。我们行走着,晃晃荡荡任教风马牛,影影绰绰但见星月日,不知何处是归期。在京城众多家庭中,这是此年龄段单亲子女的缩影;整体特性,值得被原谅。

何况,我还背负了民族性。我果真不同凡响。

 

 

05

 

 

“然而很快我的话就被颠覆了。

“你知道,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心里塞进一块凉石头,一个人出现了,在这块凉石头下面煽了把火。

“珠海那边的。

“大学非非北北去美院,我擦边考了一本。我性格好嘛,直爽,好接触,和一堆男同学玩,他们会带我进男生宿舍。大一第一学期最是躁动,脱离管束的少年全想证明自己特别,我加之常年散漫无度,更严重。我们学校那时查宿也松,很多天,我和他们打牌搓麻将到深夜,周末跟小阳台烧烤。见过吧?就那种街边有的一长条的炭炉子,楼上甚有人脸朝下问我们哪儿买的。

“我悠哉自鸣,经常玩得太晚太累懒得走。然后有一天,就在男生宿舍的床上把第一次给出去了。

“荒唐吧。

“那男孩珠海人,特帅,巨能撩。我当时脑子抽了一下,心说我还什么没做过呢?万一明天死了,仍是处女会不会很遗憾。于是熄灯后,隔壁床一个同学还在讲笑话,我俩就窝那张一米二宽的床铺抹黑干事。

“床特窄,铁制上下铺,一动吱呀响。我俩又要忍笑又要行动,我还要忍痛。

“哈哈。

“结果第二天这件事便传得全院人尽皆知。

“当时三一四事件风头正盛,大学生都好逞能,我妈是安多人的事也不晓得怎么就泄露了出来,加上我打的荒唐仗,不少人直接去寝室贴我条子,说你流着藏du血无敌奔放。我爸通过校方了解到情况,骂我这回连脸都不要了。没错啊,我承认,我是错了,我不为我叫屈。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我一个人的过失要被上升到整个民族?

“后来很多人的话难听到我都觉无耻,譬如我已经生过孩子,孩子在印度搞分裂。风言风语人云亦云真的可以杀死人。

“北北对我失望至极,质问我为何不洁身自好。基本除非非没人帮我。

“通过这件事情我也开始思考。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真相,认清实相,不要别人说啥就信啥。延伸到三一四,当真如新闻报道发言人所讲的那样吗?我是不是亦险些通过几个人的事就蔓延到对我方民族及信仰的莫大失望?甚至为出身不耻,郁于血统。

“完全没必要。人的心灵变化会呈现在眼睛里,而你不能只用一只眼睛去看世界。”

 

 

06

 

 

“盖然现在讲得轻描淡写,起初是很崩溃的。”

 

 

07

 

 

我辜负了我。

因为傲慢,或者因为负气,我做了轻率的选择,今时一双腿,髌骨里有虫子咬。有什么扼住我,抛不开,躲不掉,我想,大抵是心头的障。我呷了口酒。

 

天地空虚混沌,渊底沉暗。琼沙剪影的光叫我难耐,我在一方落日的影影绰绰中醒来,但见太阳将余晖系作一束,掷入一口枯井。我撑地而起,肌骨不免僵酸,待我拨掉沾于掌心的沙砾碎石,一些咿呀人声钻进意识,熟悉得好似我命中的常客。

我是死了,不过还未冷掉。

梦。

一只孤伶的鸟儿独脚伫于井口,我朝它挪去,步伐迂缓似老者。井是没有水的井,井底坐落一幢木屋。我扶住轱辘,槁木轮轴的草绳十分粗粝,我并不能很好地掌握它们。桶被绳抻着跌落,轱辘迅速地绕转,卡在最末一节——

吱——咚咙——

绳绷作笔直的线,桶子咣当撞上木屋的顶。

我错愕,抡起一条胳膊,手腕拧转,五指开而又合,关节自如得像机轴上了棉油,光跳跃在指缝间。这又是一个梦。我却没忍住朝井底又一次张望。门扉吱呀,我处于睡与醒的夹缝,天如圆盖,我卧于一团柔软,每次陷入这团柔软,我都要被巨力拉扯,循环往复地经历人言。

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扯开眼,凝视天花板,无所事事,凉薄,惫懒,梦中那口枯井沿的孤鸟尖啼连连。我哑着嗓子给谢非拨电话,“受不了了,”暴躁气馁地戳额角,“休学。”

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而我是鸵鸟。

 

我逃阿里去了。

我妈是安多藏人,家乡在一望无际的艽野。

临年根儿老天爱收人,稍大点的寺院里,天zang台日日挤满秃鹫。待入冬月,降温降得厉害,惯常地下起冻雨来,惹得雾凇晶晶莹莹。严酷隆冬,唯养育土地的江河不曾结冻,入艽早已封路,地震断裂带峡谷边缘是冰封百里的芦荻,牧民赶着成队牦牛往相对温暖的河谷地迁移,脊毛并毡帽覆着冰晶碎粒,劈开一条银河。

唐古拉山南麓亦被积雪覆盖,皑皑豪雪,牧草荒芜,以挖虫草维持生计的贫奴户便入了萧条期,转往屠宰场贩卖饲养一年的肥且结实的牦牛。我就近认识了几位坝子来的僧众,天天陪他们一道蹲守草野,拦路,劫车,意图行放生。——没成功过,我们没钱。

如此,我走了小半年,屁点儿正事没干,倒把一点音调都没的安多藏话听得蛮溜。我曾亲耳听一位活佛的不争气的侄子管侍者叫奴才。而我开始真正懂得甄别。这不是佛法的问题,是世道人心,教育,和闭塞。

我的故事全是自己作的。谁又不是呢?我给谢非发信息:你见过长了七种颜色植被的山吗,我见过。

不多久谢非便来寻我了。四月份,说是学校布置写生课,他想我,顺道来看看。

是啊。我走这样久,我们鲜少联系,不会不放心彼此,拒绝惦念忧挂,不靠了知音讯维持关系,却仍免不了想念。

当晚,我们窝同一顶帐篷的同一顶草垛上,盖同一条充斥腥臊味的氆氇,聊小时候的事,蒸一碟酥油人参果,就着牦牛酪做的糕,烫壶青稞下着吃。

“有次数学课,”我开话匣,“你闹肚子去厕所,出教室没回。下课我跟操场找见你,问你怎不回去,你说下节课是体育就先过来了。”言间忍俊不禁,他唯乐,说是蓄意作案……那天我俩确实干了不少事,抛石子打水漂打一晌午,反复换角度想看哪个角度打出的水漂最漂亮,打够了捡柳絮,因为好奇多少柳絮能织出一床被子,临放学还把花坛里的月季吃了。

“咱俩干的蠢事太多了,”我挖苦。再看他,感觉他瘦了点,唇角浮现青青的胡渣。

他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头一歪,睡得好沉。我一夜不寐,含夜露抽烟,看到他右颈侧有一小块溃烂,如一朵罂粟,粉嘟嘟,布满褶皱。

艽野的风仍在吹,天际逐渐泛出鱼肚白,拂晓并白昼光明正大地来了,俄顷一层薄薄的粲然然的晨曦便爬上草原的背脊,越爬越陡,越覆越广,未几肥壮,将风马旗镀上金色。曦光用恨不得能将整块大地皆然纳入其中般的势头生长着,是非常强烈的来自昼的欲望,我亲吻他玫瑰色的面颊,像亲吻朝霞。

大地裂开缝隙,幡静风息云止,心却没停过。

而他起床便走了,似很急。

我将铺盖卷了个卷扔进草垛,去安多县城的隘口为他送行,他并不回头。我焦急地,兀自反复我那套动作,两腮时鼓时瘪,胸腔起伏,配合背后所倚的石头墙,是一尾上砧板殆将不起的鱼。

我不知道我在翻腾什么。

又过了些时候,我依然在关隘口待着,踱起步子,犹不觉疲惫。县城内最接近西边隘口的那座寺院不久便热闹了,坝子上簇拥起磕长头的老百姓,鳌头并转经筒闪闪发亮,我张望着,踟躇着,举足不定,直到日头升得更高,将我与我的影子全收成圆圆一束。

四个钟头融化消失在我身体里,我的脚步仍旧很快,搅和着前一宿的残风,地面簌簌飘扬尘土。沸声迭起,人喧马啸,我感觉热,就整整衣领,脱夹克。清晨塞至前胸的饼子应声而落,我没管它。

融融糊糊的日头笼罩着融融糊糊的安多,我第一次迈进一座寺院。我祈请佛,加持他,保护他,庇佑他吧。 

 

翌日,我订了回程的车票。

我想,似水年华里,谢非是青春给予我的最好且最终留下的礼物,我要亲口对他说谢谢。

鸟儿筑巢累窝笃笃响,我拭了把汗。这是二〇〇九年的夏天,曦与寂,石与灵,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08

 

 

——超越年代的陈旧道路到我这里来虽则梦想褪去希望幻灭岁月集成的果实腐烂掉但我是永恒的真理你将一再会见我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

 

 

09

 

 

“我是在三〇七国道的长途汽车站上接到非非爸爸消息的,要我去他家。我说我才从我妈老家回来,挺累。他默了默,说针头,他跟谢非屋里睹见针头。

“……

“我明白意思。

“我能不明白吗,我歹不歹去过那么多地方了。但我不理解。真的,我没法想这种事竟发生在谢非身上,他那么聪明,我没法想。

“荒唐。

“撂机我就给谢非打电话,不通。我到他家的时候他跟屋关着,客厅茶几上那东西就放画箱里,细长的,跟画笔摆一块乍一看不好辨识。后来我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是高考完跟敦煌,跟一并画画的人,说第一次就有感觉,飘,欢欣,灵魂脱体,无所不能,中间断过几次,但忍不住,心瘾成身瘾。

“他是这种人,他出事从来不说的。我遇事就跑路,我没责任心,说走就走,可他从来不逃,我学校那事发生后还是他为我声明。如果他爸没发现,他或会一直瞒下去。可当初他也才十九,还没过生日。

“我恨我自己。

“彼时我怎么就没察觉呢,不对劲儿呀。

“我陪他住了几天,发现他上臂全是溃斑,一块块的,我查资料,了解到这个东西是这样,你反反复复戒断会比你按部就班吸更可怕。我问他是不是因为这才和北北分手,他不言语。他就是这种人,他知道这东西不好,一个选择做草率了,沾上了,他马上就明白他可能再也摆脱不了,然后他不会拖累人。

“我就想,人这一辈子,谁知道是谁欠了谁,谁又辜负了谁。

“人生任何一个时刻都能允许自己放纵一次,倒下一次,端看你放纵倒下后,能不能站起来。

“我要我俩站起来。”

 

 

10

 

 

我在房间里发现一幅画。是“七种颜色植被的山”,谢非机灵聪敏,我一条模糊的短信,他就晓得那种现象是彩虹投到山体上。奔凌晨四五点,天黑着,雨虽殁,远空却仍积聚乌重的云朵,水鸦和鸠雀站在枝头哇哇叫。我喂他喝了点水。

在我们小时候,我俩经常吵架,吵急了我就打自己。于是有那么一天,他叫住我,他说:“你记住,你以后再这样做,你就想,那是因为你有人在乎,你能以伤害自己达成伤害对方的目的,是因为你有人在乎。你明知你的行为会使对方心痛恰因其在乎你,如不,你的行为毫无意义。而你要记住,这是有限度和期限的。”

他将水吐了。我握着,攥紧他的手。

他素日干白的手心不住往外沁汗,冰凉,蜷曲。

我们已经维持这姿势一整宿了,期间伴随他激烈的呕吐和颤抖。此刻我发间犹缠杂了些许结成块的呕吐物,散发着浓浓酸腐味,但我不在乎了。

戒断反应产生的时候他哈气连天,流鼻水自己不知道,上厕所不能准确地尿进马桶里,我和他妈轮流安抚照管他。他时常困倦,要连续睡好久,时常又兴奋狂躁,扯着我不停说话,我无法帮他停下来,他意识不到他的声带因为长时间发声已作干哑,嘴唇因不进水及长久的上下碰撞而枯朽蹋瘪,在与时间的拉锯战中他通体撕烂,灵魂被搅得支离破碎。现在,他爸正和我爸商量送他去戒毒所。

欲望会操纵人的心,叫一个比较完满的人格演为欺诈损毁型,叫一个寻常人成为犯罪分子。万幸他尚没若此。他仅有一次让我觉得我即将永远失去他,是他神情恍惚地吟诵自己的诗。

 

「死去的知更鸟,落进连接冥生的川。川里流淌蜂蜜、乳汁和已死的人。」

 

我再忍受不了。我说:“够了,我输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些缱绻却渺远的情绪浸染他的瞳子。

“我只要赵漠北。”

他说,我只要赵漠北。

我愣了一愣。

我们几乎再没提过这名字,显然他的神智已然不清。然而我不加迟疑地当即便准备给赵漠北拨电话了。即时他从地上弹了起来要抢我手机——你见过点燃火线的二踢脚没?——我不知他从哪里冒得这份爆发力,他眼神如同受惊的兽,抖着嘴唇几乎讲不出一条完整的句子。

是我勉勉强强辨别出的。我谁也不需要,他说,我谁也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吗?”我问。

我可以不需要。

我的心訇然坍圮。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少年光景呀,是要以失去去偿还的,终是风尘洗练,恣睢不再,我毫不犹豫地拥住了他。

我比他矮不止一个头,可他一下就被我揽进怀里了——他即要跌地上了。我抱着他,我说:“但是我需要你。”

同一周的礼拜天,我们送他去了戒毒所。

 

 

11

 

 

“太多问题都在时间里没了答案。

“好比那时你问我是想捞钱还是想奔赴常人皆觉蛮荒的地区穿行,我毋庸犹疑回答你,现在你再让我选,我反倒有点含糊了。那时我什么都不怕失去,我连钱都不屑,现在什么都不敢舍弃,敢于承认自己的虚荣。

“其实这种改变也就发生在短短几年间。这种感觉没法形容。你问我好不好,我谈不出,终归不好也不坏。

“如果生活不能够带来改变,那么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们终于懂得,被限制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亦唯有在尝到自由被限制的滋味后,方知它得来不易;领悟到,你以为你承受了很多,其实是有人在替你承受你没有承受的,你有权利去体验错误,你也有义务承担恶果。

“别逃。

“现今事态平息了,没人再讲。我悟到了,谅我也被岁月一茬儿茬儿吃掉了,愚人寻影,兀自成囚。

“嘛,也没什么的。

“人皆免不了若此,渴望快乐、拒绝苦难、实现欲求,全然没过错,此心理不受意识形态、社会规范的制约,需注意的是,是否明心见性,认清自己。诚然身体在哪里都不重要,责任一时亦可规避,但人永远逃不开人自己。

“如果你把你当成枷锁,你永远找不到钥匙,如果你把你当成瓶子,你就可以自己选择往里灌哪类饮品。与此同时你的心灵会为你记载每一件事,以决定你在灵性层面是否坦率平安。没人能将不该你受的东西强加于你,如果它出现了,它即是你该受的。

“领受它。这是通往圆满的唯一一条船。”

 

 

12

 

 

我去戒毒所瞧谢非。这时候我已经复学了,年初还去菩提伽耶参加了交流会。

戒毒所大院内浸润光阴的沉淀,铁网和厚墙都被岁月剥蚀得没了新亮,一片锈堐堐的灰白。我踏过积了露水的枯草地,慢悠悠走,见了墙头便见了日光,日光稀薄温润。

我到了。

我们面对面,隔一扇铁栅栏。

我给他朗诵我写的诗。

 

「结了冰的小瀑布边,

是你孤零零的木屋。

瀑布花开一点的春天,

灰苔藓爬满破碎冰片。

你会不会站在春天的尽头朝我招手?

你会,

你会。」

 

他听着,张了张嘴,没吱声。

他是这样认真地望着我。情绪在他眼瞳中碰撞,不过两秒工夫,敛光收息,渐渐安静。所有痛苦,都像断了弦的筝一样安静。

我抻个懒腰。

就这样罢。人生是战场,咱们各自为战。

花坛里绽放着火红的春月季,玻璃映出我自己。送我一首,安宁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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