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一)
中芥,伪太芥,原著设定,是战争结束之后的事,嗯非常……非常痒。故事非常痒。
另:野狗里哪条浑水没那谁在淌?
又另:私设预警。
*或许是个写作实验?
(一)
文/儿颠上路
中原中也从森鸥外办公室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个小孩。
那小孩只有他一半那么高,瞳仁搅了点金绿色,像墨盘点缀两笔青石彩,头发细羊毫般垂软,甫一相识,便乖巧地央求人抱。于是回程路途,中原当真抱了他,并决定剪下几撮发,好日后真能做成笔。
“笔的话需得是胎毛呀,已然错过了呢,”尾崎红叶轻轻地说,“对吧?K。”她抚摸那头黑发,衣袖拂过光洁稚嫩的面颊。
她今年三十多岁了,一笑眼周不免漾出一丝纹路,“——水波,”被称呼作K的男孩吐出一个词,“痒,”搔搔脸,抓起那片袖袢。“香的,”他将它放到中原鼻前,“中也老师你闻,香的。”
中原没好气地把脸别开了:“中也也是你叫的?自来熟的家伙。”
话虽这么讲,但却没斥责更正,他将怀里的小肉球往上托了托。前一天,中原经森鸥外指名接管一名学生。十三岁,港口黑手党似乎将此作为了保留条款,尾崎回忆着,她遇见镜花时镜花也才十三岁。“还小,发质软,一定来得及,”中原讲,犹在惦念那根笔。
“随你了,”女人若有所思,撑起她的伞,“就送到这吧,——替我向他问好。”
“知道,”中原随口打发了,目送一簇红色消失在雨里。“那么你,”他打量起K,“就跟我回家吧。”
廊外,横滨湾下了黎明雨,雨丝错杂纷乱,仿如隔开前尘过往,叠叠漫漫,中原的伞倾于身畔,无所蔽掩,印象里封尘落定的灰埃连同一层浮光皆被洗去大半。中原的衬衣是浓酽锃亮的赭色,K将一粒扣子含进嘴里:“糖。吃糖。”
“食物以外的东西不许放进嘴。”中原皱起眉,“大不了给你糖。”他叨咕着,像是容忍了一部分柔软在心底抽芽生根。
可怕的世道静稳,连中原干部都能有空带起学生了。
光阴委实迂缓。
无论是中原中也还是尾崎红叶,皆不约而同地选择去忽视一例个案——芥川龙之介被太宰治带回时已年作十六。
个案便是特别的。芥川总是特别的。
“对于这么个特殊的孩子而言,也就只有你,”中原记得那年是太宰治亲口说的,“只有你,能够这么名正言顺地待在他身边,”——以任何一种人的名义。
中原左手抱持着一条性命,右手按下门闩。
吱扭门就开了。大地之上,万物温吞,一切因循果报都显得百无聊赖。
如同凉了。
这是战后的第七年。
盛世惨遭太平。
是的,“惨遭”,中原认为没哪个词比它更贴切。
毕竟是以肉身迫降凡间转一遭,等经历饱满得比吸足水的海绵还沉重,人往往开始陷入困顿,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富有还是一无所有。这类迷惑在他们这类人身上尤其明显。可抛开黑手党五大干部的身份不说,中原犹希冀着能有个正常点的……呃,私生活?
也许罢。中原从冰箱取出一块肉投进水池。
他是三年前才对做饭产生兴趣的。那年芥川生了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病。中原望着这摸摸那探探的K,提起小孩后衣领,咂磨不清滋味。
“或许该先料理你?”俄顷中原笑着说。小孩子踢了踢腿。
给芥川龙之介此人做饭是件颇具挑战性的事,难度系数高,中原偶尔特别烦。因为他几乎什么都不吃。
茄子不吃。土豆不吃。胡萝卜不吃。青菜不吃。蘑菇不吃。鸡蛋不吃。番薯类不吃,瓜类也不吃。青椒不吃。番茄不吃。葱姜蒜全不吃。中原为此给太宰打过电话,彼时太宰不耐烦地敷衍:“他是挑嘴。”
他只吃无花果、甜食跟肉。
“还得是牛亦或羊才行。”太宰补充,“要生,要嫩,要多汁。——嘛,当然饿坏了也就什么都吃了,你试试。”
中原当然不会像太宰治说的那样操蛋,何况太宰治的操蛋也仅仅是停留在嘴上。
“干脆把你做熟吃掉算了,”中原一面回忆一面扮凶相逗弄K,将K拎进盥洗室。K却只顾着咯咯乐,也不怕:“我做熟了一定不难吃,中也老师,我又嫩又多汁。”
嗯?
中原一愣。
当硬梆梆的冻肉化得差不多,有血浆在表层流动时,中原也拎着洗好澡的小娃娃回屋了。
据首领言,这小鬼才刚被异能分析科强行唤醒不久,异能力性质及各项指标值皆属未知数,中原思索着,见K打了个哈欠,一沾沙发就犯起迷瞪。中原没管他,任他东倒西歪,发尖渗落水珠在地毯积为一滩血一样的乌褐,为人师者踩过这滩“血迹”,套了件松垮垮的衣裳穿,拧干毛巾为自己擦弄湿淋淋的发。
天阴沉暗淡,他的发色是耀眼的诡异的红。
旋即那块牛肉被用陈皮、葡萄籽和果渣洗浸的Epoisses生奶酪烹制。没开化的冰皮在手心碎掉,咯吱声,好比一千只鸟儿在叫。
中原并不晓得,鸟确曾落在活的牛背上吱吱啼鸣。只是现在牛死了。鸟也就不在了。食色性也,无法抹煞的宿命。
倒也无妨。
Epoisses的生果仁气味强烈,肉非常香。
就此许多种声音在这栋房子内复苏了,庸常而嘈杂,你很难相信它们是真的属于这。关门时芥川坚持听了一会儿。
“是什么,”他凭空问,转身看见了沙发上蜷成球的某坨,他疑惑,“中原前辈的学生,”即刻他想到了。
中原懂得那原是两组问答。问题和答案并不配套。
中原头也没回:“对,叫K。红叶大姐问你好。”
雨声。
火舌舔铜锅。芥川太安静了。中原就又说:“你回了,换衣服洗手准备吃饭,”依旧没回头,手底晃动锅铲。
这一顿吃的是早餐。芥川身上有整宿积攒下的腥甜,像夜晚的雾气那么浓重。
“好。”
炉火映上窗户鬼魅般立着,芥川的瞳色是两点漆黑。他应掉一个短音,避开沉睡的东西,往卧房去了,哪怕一瞥斜视都吝于施予那孩子。
房子里萦绕着甜甜的红豆味,走到卧室门前,芥川停下步子。
“中原前辈白天忙吗?”他问。
“不忙,”中原想着,“下午去部里开会,上午没事。”讲话间已将餐馔端上桌。“你快点,不要让汤凉掉。”中原低声催促,镌刻着柔和的关切的善意,他们的视线交叠在一起。
“知道了。谢谢前辈。”芥川收回目光。
他开口时空气是冷的,一份规矩礼貌的疏离。不管过去多少年,芥川龙之介的言谈举止间犹散发出那种寒气,仿佛能将玻璃上细若蛛网的雨丝都冻住。
这起初中原没法适应;万幸旨在后来,中原明白了。
芥川龙之介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你不能去翻,搞不好哪片书页就是断裂的。你只能放着他,不闻也不问,任他自己处理开裂的纸张,可能黏住,也可能豁口剪得更碎,决定权不在你手上。兴许哪天他愿意向你朗诵他破碎的诗篇,你亦只能听,听,胶带压根就不在你手里。
胶带不在中原中也的手里。
胶带是一糗融化的烂泥。
早不知被谁丢进哪方池沼。
太多显而易见的秘密都在时间中隐去了答案。书中不会刻画,中原亦只能依凭猜测。
那一年大战告捷,中原接到太宰发的短讯。海市将至的季节,风十足喧哗,到处都是猎猎呼响,中原在城区北面居民楼的一尾小巷找见芥川,芥川蹲在地上,四周是腐朽的干涸的土壤。他不知道他正蹲在他的心上。
“芥川,”他从后将手扣上芥川右肩,“太宰叫我来——”
那副肩骨在颤抖。
芥川的脖子忽地不受控地朝后仰去,一个扭曲的姿势,罗生门乍然狂躁,黑风衣的布面好似沸腾的泡沫,有什么要破掉了,中原眼疾手快将他纳入怀抱——初衷旨在稳住而已——但那架骨骼却持续地轧轧作响,细瘦却蛮横的,使其不得不收紧手臂,用出将人揣进胸膛的力道。
罗生门最终没有发动。芥川说:“放开我。”
请您放开我。
月是昏白的。泥土是荒瘠干涩的粉末。一堵墙,圆润又明亮。
……
所以答案是什么呢。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如果你要生活继续,你就要学会不断磨合。
他们在一起后,中原明智地认识到必须得忽略掉某些点才行。芥川太特殊了,他身上附加的个案如丝成茧包裹他,窒息他,以至于让人不得不甄别性地遗忘一些,方能将他当作一个常人去对待。生活,亦方可前行。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太宰说,只要活着,他活着不就够了。是啊,可是日子长了中原便不满足了。
抑或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制造温暖与爱欲的触发点,可以带来快乐、活泼、生命力等诸多正能量元素的物什。他们需要这个。为此中原苦思良久,想见了解决方案,而当他正预备着手去做时,他伟大的首领竟主动将礼物送上了门。
一个孩子。
一个从天上掉下从云朵里结出的孩子。或可让索然枯静的生活多出无限未知,真好。
“就当作是我们的孩子吧。”
这天早餐结束之际中原如是说。
轻松,喜悦,如释重负。
他们并排坐在暄软的毯子上,中原揽住芥川,吻住头顶发丝,细小若微尘的光点跳跃在上面,他只嗅到淡淡血香——兽衣通过靛蓝色的棉质睡衣逐渐成型,将芥川笼罩,将中原阻隔——芥川周身都缭绕那股血香。
愈发浓斥,焦躁不安地充满整间屋子;芳香,全部都是血的芳香。尚值安眠的小鬼闻见它,不满地扭动身躯,发出一声闷啼。
中原忙拿余光去瞄,K抽嗒了两下,翻身睡去,中原松了口气,转而面对芥川,有点无可奈何,有点不解,诚然,也多少有点厌倦。他吊起他漂亮的蔚蓝色的眼,丝毫无所谓罗生门亮出的利刃,晓得它们不会真去伤害自己,迎上前,将芥川压在了身下。
兽刃融为散乱的敞开的衣襟。
“这是又怎么了,”中原呢喃着,怜爱地蹭起芥川颈窝。
“中原前辈,”芥川啪地躲开了,瞬也不瞬直勾勾就看着对方,以一种审视却笃定的眼光,“您应该找个女人去结婚。”
哈?中原烦躁地把力气加大了。他望着这个多年来被他视作伴侣的人,不理解他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意义的刻薄的言辞——还是用那种明明仅作推测却非得认定为事实的陈述语气。
中原扳过芥川的头颅。
“您渴望拥有一个孩子,”芥川直截了当地解释道,一本正经讲给他听,仿佛在讲一件理所应当又确凿无疑的事,“请您放开我,”芥川木讷犹中肯地说。
请您放开我。
请您放开我。
永远都是这一句。
一个雨天。一个早晨。一顿佳肴过后。一对恋人。一袭暧昧得但凡是个男人就免不了情动的姿样,紧衔一句——
“请您放开我。”芥川重复。
机械性的。尊敬,客气,满满抗拒。
一次两次行,可如若七年来每当你想对他做点什么,想疼爱,想爱抚,想将他据为己有之时,他都这样子呢。
中原眉心锁紧了。
“我要是不呢。”
话语音量极低,一经中原中也讲出,竟有了孤注一掷的狠决。中原沉了沉心,重新埋下身。他抚着芥川的发鬓,希望给予爱人一粒安抚的吻,芥川的眼睛死死闭住了,速度很快像雪融化在掌心,中原一脚飞腿将兽刃击碎。
他没能吻到他亲爱的唇。
中原攥住芥川颈项将人朝上顶,那纤细的颈卡住同样细致美好的手腕,戴黑色手套的腕主人发了狠。
刚那一击,芥川是照死穴来的。他能全身而退,只因他是中原中也。
到底是谁孤注一掷。
又是谁在狠决。
中原一把将芥川摔在地上。
“你知道如果是太宰治会怎么做吗。”
未几他甩下这一句。非常非常非常轻。
他走了。他背影失落,像鱼缺失湖水,鱼……——身后兀地爆出一串孩童尖利的嘶嚎,这尾不及推开大门离去的鱼霎时折身而返,他的第一反应是芥川要杀死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他们。
……
他错了。
这种下意识想法所暴露出的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才最吓人,对吗。
……
他迎面所见的是一觉睡醒莫名其妙就哇哇叫的娃娃,和他一动不动忍受着聒噪啼哭的爱人,芥川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维持着方才他离去前的样子,跌在地上。
龙之介。
中原心里咯噔一下。
K嚎声尖锐得人耳膜快将炸掉。“闭嘴,哭什么哭!别哭了!”中原吼过去,赤着眼要去搂芥川,K被他吼得震住,恫吓了几秒,随即又抽噎着呜呜咽咽起来,芥川推拒着中原,如何也直不起身地不住咳。场面一时无比混乱。
中原晓得被自己摔是什么后果。即便有罗生门作为庇护。
“龙之介,龙之介,”中原呼唤,试图将芥川打横了抱到床上去。
芥川犹在咳,他窄窄的肺里,气体全在被挤压,压迫得他弓起身,靠干呕来喘息,他徒劳无功地抓搡,想揪出肺来。中原紧紧钳住了那只自毁倾向的手,叠在胸前。
芥川气喘着。
些许喑哑的碎声拼出前辈的音。
叫我的名字啊。中原在心里喊,为什么不能叫我的名字呢。
某种意义上讲,中原中也想,他们的确是一无所有的。
至少芥川是一无所有了。
他连给予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不曾被谁给予。他厌恶儿童,因为他由此看到他的过往。他是一本书,内里写满了字,每一行都在碎裂。
中原中也不能打开他,怕他从身体里流淌出血的书页。一旦它们流光,他便真的只剩一口空壳。
——封皮。中原曾想过为他包上封皮。
然而就在今天。在故事尘埃落定的第七年,中原中也却给了芥川龙之介一句最为致痛的伤害,远痛过拳头、子弹或者一千把刀刃。
小孩子慢慢地哭着。
tbc.
宝贝儿,接力棒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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