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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颠上路

儿颠上路

 

穿行者 全文终

太芥,原著走向,时间跳跃。文艺病,作者有病。已完结,并含有使人产生不适的内容。

另:续篇点此,续篇没病,续篇是小甜饼。

祝阅读愉快。

 

  

 

01

 

 

对于蚂蚁而言,草就是它们的森林。

 

 

02

 

 

真是奇怪颜色的头发啊。尾崎红叶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

 

“像四蹄踏雪的不安的猫呢,——过来,小娃娃。”她冲那缩在角落的男孩招手,看他一脸戾气,紧攥身上披着的太宰的风衣。

 

下一秒,黑红的兽刃贴着地皮朝她剐过来了,尾崎红叶骇了一骇,下意识拂袖后跃,不料袖片飞舞的刹那已见那孩子被太宰踹到了庭院石桥边。“都说了他很危险大姐还不信。”太宰嘀咕着,提起那颗奇怪发色的头颅。

 

“……太宰先——”

 

“闭嘴。”

 

他们站在初春化冻的融雪里,树叶扑簌簌飞扬,随风瑟缩。太宰冷着眼,“我只说一遍哦,管不好爪子不如剁掉。”他将他捡回的人扔进雪坑。

 

猫在泥泞中艰难地喘息着。

 

天空十分明净。

 

二〇一二年的春天,泥土化冻,暖流将归未归,空气尚有些稀薄。前一宿,横滨罕见的下了场雪。

 

太宰治掸落肩头浮雪的工夫,便捡了个人回来。

 

尾崎红叶撑着伞走过石板桥。雪水不住地沿方才被黑兽斩成两截的地表下渗,颤巍巍,绕过裸露的石块还有冰皮。“可怕的异能力,”她揶揄道,“明知如此却仍把他交我料理的太宰弟弟才是心怀鬼胎。”

 

“啊哈,换旁人我也不放心呀。”

 

你倒委屈了。尾崎收了伞,倍觉无奈:“真是的,你也好,中也也好,红叶大姐倒成了你们俩的妈,”她嗔怪。

 

太宰对此并不狡辩,“能者多劳,”他说。

 

尾崎红叶“哼”了一声,鼻音不免显得轻蔑刻薄。诚然,她也乐得将一个肮脏的东西洗洗涮涮,打扮得清丽美好。她端详着,笑了笑,将已然潮漉漉的男孩自雪洼中捞起。

 

这次男孩子没有抗拒了,只费力地一声接一声地咳着,想表达什么又表达不出的样子。怕是冻到了,母性发作的女人有点心疼,却明白这似乎是无可奈何的。

 

谁让捡你的人是太宰治呢。

 

“咱们进屋暖暖,不理那疯子。”她兀自说道。

 

可她一边扯着这孩子往屋走,这孩子犹一边回头张巴,似是不想离开捡他的人的视线。于是她只好揽一揽他肩膀,好让他彻底藏进她的袖袍。

 

“诶,红叶大姐。”黑手党最恶突然发话道。

 

“只是请你帮忙把他捯饬干净,你可别想趁机把人给我拐了。”

 

“过午我来接。”

 

闻言尾崎没作声,唯停了步子。“还有,”太宰调笑着强调道,“别瞅他长得小,他已经十六岁了哦,已经过了你喜——欢——的——年——龄——了——哦——”

 

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尾崎懒得理,徒留一个光秃秃的背影给他。

 

 

03

 

 

天蓝得像海。云像潮水。

 

潮水层层叠叠,涨升缩落,太阳就被潮水推了出来,一丝不挂的金红的太阳,是大鱼在浪潮遨游回溯,天烧作火的海。

 

天上的火海和火海中的海,罗生门苏醒在春天的海底。

 

风卷起一丝叹息。

 

芥川破天荒地从一个百折千回的梦里脱身。枪声已经停了,人还没退尽。他先是看见了樋口的脸,姑娘哭红的眼,再来,是黑蜥蜴的人,银的眼眸不露情绪。他觉得没甚力气,疲惫,便决定接着睡。

 

荣者安安,庸者碌碌,闲是闲非,色色空空。当他再醒来,已在总部的病房中了,身旁坐着穿和服的前辈,一身华贵。

 

芥川忙想起身,怎奈牵动新伤,兀地抽了口气。尾崎红叶摁住他,为他掖了掖被子,不叫他起。

 

“输得一塌糊涂,还差点被人劫持了杀掉呢。”女人讥刺,“多亏了你那黄毛丫头愿意救你。”

 

“是。”

 

答得干干脆脆。

 

她心下一沉,见芥川眼底神色暗淡了许多,转而轻声安慰道:“可见芥川君还是得人心的。行了,好好养着罢,有的没的都先别想了。”

 

她交叠着手。

 

芥川不吭声,眉间仍缠绕着若有若无的对周遭的厌倦,尾崎看了心烦,便也不愿再待了。她敛敛衣襟,走到门口却听到芥川对她讲:“抱歉了,红叶前辈。”

 

鸟在窗外叽喳喳叫。横滨的雨季接近尾声,尾崎衣袖内依旧揣着凋落的红芍。

 

抱歉什么呢。有什么可抱歉。抱歉可以改变什么呢。尾崎的心凉透了:“镜花的事,岂是你一句抱歉可以了之。无妨,我自己寻她便好。”

 

很神奇。恨意总能叫人奇形怪状,并把人拆得七零八落。夜,犹不餍足。

 

在尾崎红叶的一生里,她见证过太多双眼,但是那样执着的寻觅着死的眼神,哪怕是她,亦仅仅见过两次。——这中间不包括太宰治,因为太宰治才是最渴望认认真真活着的人。

 

念及此,她免不了开怀地笑。

 

她在寂静的夜晚点亮烛台,擦拭刀刃,在镜前散落发髻,剪下跳动的烛花;她拢起十指,十指如同十枚娇艳的花。她一遍又一遍默念她的名字,如同点亮一根又一根烛蜡。

 

“带你回家。”

 

因果。如果毁灭也是因果。

 

当一声,“金色夜叉”飞也似的钉进窗棂,她拔下它,结结实实的一个窟窿,好似开在心上。

 

 

04

 

 

“原谅他吧。”

 

“一个对自己都学不会温柔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别人温柔呢。”

 

尾崎红叶尽数擦干那些古怪的发。

 

横滨早春的积雪一片薄白。

 

 

05

 

 

太宰来接芥川时,芥川正在吃粥,斯斯文文一坐,小口小口地嘬,见了太宰,脸刷就红了,腾就站起来。

 

太宰一愣。

 

果不其然是被红叶大姐套了件素襦袢在身上呀,但外面犹固执地披着他的风衣呢。如此他便了然。他把他刚买的丝绒白衫子掷过去,掷了芥川一满怀,“累赘死了,换——我——的,”他板起脸,语调却是孩子气的。

 

这便叫他裹了绷带的那半张脸更显诡谲。

 

“啊啦,一定要换吗,我认为芥川君的古朴气质与和服极配呢。”

 

“哈哈哈——”太宰嗤笑,连带着绷带都一抖一抖。他耸耸肩:“大姐头呀大姐头,他是给我卖命的诶,你要娃娃的话去找小爱丽丝嘛。”尾崎一听不高兴了,使了个眼色给太宰,太宰掏耳朵纯当没看见。他想他捡的人,哪轮得着你来决定穿什么。

 

“此小鬼傲慢至极,论之根源则在于自卑。太宰君,你该当给予其一定的赞美。”

 

借芥川去换衣服的当口,尾崎边沏茶边教育起她的太宰弟弟来。可惜这名年轻人不以为然,他笃定他教得好。他就是教得好。

 

太宰治的选择从不出错。

 

我们知道,从不出错。

 

“我看大姐是寂寞了,”太宰想了想说,“这样,他还有个妹妹,我一早丢给广津了,现在还来得及,干脆直接托付给大姐好啦。”说着便要拨电话。

 

“少来这套,”尾崎阻止了,叹了口气。

 

她不想全没了清净;她其实尚没做好准备,让生命全然接纳一个全新的生命。

 

她仅是确实有无处可释的情绪在心底作祟。她厌恶爱人,但这并不妨碍她懂得爱。

 

临行前,尾崎从橱柜拾了四味草药给太宰,百部、陈皮、金银花、鼠曲草,皆为止咳的,言外之意叫他记得带芥川去医院瞧瞧,这样一直咳嗽总不是个事。太宰笑嘻嘻,将一支草茛别进右鬓,无所谓道:“大姐有心了,不过总关心我这边,小心中也吃醋哦,偶尔也关心关心中也嘛,譬如找点增高药之类的……”

 

闻之尾崎勾起娇艳的唇,不恼。她明白太宰自觉那是他的东西,而他反感谁人涉手他的东西;她明白太宰再杰出,也才不过十八岁。

 

十八岁。十八岁啊。真好。她想她十八岁时究竟作何模样。该是年纪正好,人比花俏?

 

横滨的雪被凛冽春风吹得殆将散尽。

 

尾崎红叶持着红伞,目送那孩子亦步亦趋地随太宰治去了。

 

“说到底,是羡慕呢。”

 

她喃喃着,摩挲“金色夜叉”金色的柄。

 

金色的黄昏里,金色夜叉在对她微笑。

 

 

06

 

 

太宰治眨眨眼。树林里走出一名港口黑手党史上最年轻的干部,一个女人,一个戴帽子的漂亮矮子,一位老者,和一个瘦巴巴的血腥味包裹的少年。

 

你们原不属于同一时空。他想。

 

少年肆意放任自己被血与死浸泡之际,港口黑手党早已失去了它最年轻的干部。

 

你们原不属于同一时空,故而今天为何走到一起?——梦。太宰清楚了,梦。梦里织田作仍指着横滨一望无际的海,说太宰,保护它罢。

 

梦里总归住着一个荒诞的已死的人。

 

太宰在梦里打了哈欠,时间什么也不能留下,除了每一个短暂的瞬间和一个又一个既定的结局。太宰反手摁住他学生的右臂。

 

“别推了敦君。”他翻身跳下沙发,“我没睡,我在冥想。”

 

中岛敦满脸不信,心说你呼噜都打了,还冥想呢,冥想个屁;喊他吃饭。

 

他们去了中华街。

 

泉镜花也在。席间女孩子默默扒拉饭,很乖巧,很安静。太宰杵着下巴不怎么吃,光敲筷子玩,过会儿镜花大概是被敦搛菜搛红了脸,不留痕迹地头埋得更低了。太宰摇头晃脑,问你几岁了。

 

“十三岁。”镜花讷讷地回答。

 

太宰这会儿正无聊,“所以一进黑手党你就跟着芥川了?”他斜着眼睛随口问。镜花却是撂了箸,以一副正正经经随时准备录口供的状态答道:“不。至总部后,先被安排去了一位名唤尾崎红叶的女子处学习必备知识及规章,随后才成为芥川先生的部下。”

 

“哦,”太宰不咸不淡地应了。他回忆起一连串的往事,却皆不值得一提。“既是红叶大姐教的你,你该是她的直隶部下才对呀,因何竟落芥川手上了,”太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言毕镜花低下头,嗫嚅道:“因无法良好地控制异能力,致使一次任务中我方蒙受巨大损失,关入了禁闭室。”

 

“后来芥川喜欢你的能力,就把你领走了吗……”

 

敦表情五味杂陈。

 

镜花木讷地一言不发。

 

小镜花是不撒谎的好娃娃,太宰正备说点啥,哪知她猛然一起立,一个标准的一鞠躬,毕恭毕敬致意道:“绑架您,非、非常,非常抱歉!”

 

这就尴尬了。

 

太宰总不好直接说我就是故意被你绑的,太宰可怜巴巴地张嘴就要搞事情,“唔,还说呢,”他看镜花可爱,真想逗逗她,“打得人家屁股超——”

 

气氛一时略现紧张。

 

“镜花不是故意的啦!”

 

幸好,这里永远有个能将氛围搞回正轨的中岛敦。

 

敦直直打断了太宰的胡言乱语,外加一顿好言安抚。再并上太宰后面糊弄的“嗯嗯嗯是,不妨事,不妨事,吃饭啦,吃饭吧”才勉强抚慰住愧疚感爆棚的小女孩子。 

 

为此敦多吃了三碗饭。

 

锅碗瓢盆,哗声迭沸,全饭店就属他们桌鸡飞狗跳。太宰兴意索然。他定定望却这副人间的景象,咂摸不出个滋味。

 

可见织田作,活着,并作为一个幸福的人活着,才是世间最为无解的难题。

 

他睨着镜花绯红的面颊,敦盎然活泼的身影,想起的,却是那个永远面无血色、死气沉沉的少年。

 

怪啊,太宰揉揉太阳穴。

 

太宰治实在鲜少怀念他的第一个学生,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对方凑巧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07

 

 

你信吗。

 

当你梦到一个人,恰恰说明那个人很想见你。

 

 

08

 

 

我信。

 

 

09

 

 

太宰推开虚掩的门,他的学生躺在塌上,眼底两圈浅浅的青色。他借着细微灯光查看,埋在阴影的部分瞧不真切,所幸手电的光芒还算熨帖,叫阴影外的部分牵连着皮肤的细小微节都晕染得一清二楚。太宰沉默着,将点滴调慢,好叫芥川能舒服些。芥川轻浅的呼吸声流过平滑的寂寂的夜,流淌,流淌,仿佛流到天边。

 

天边挂着月。

 

洁白的月啊,像半颗死人头。

 

太宰不言语,弯腰将芥川抄起,单手环着,——前半夜他伤了左手,眼下只能靠一条右臂半搂半就着他的学生。芥川浑身汗涔涔的,太宰用下颌抵上芥川的额头试取温度,仍烫。

 

黑西装布料僵涩冰冷,没片刻工夫芥川醒了,未满十七的少年睫翼窸窣,身子略微挣动。太宰不假思索就松了手,啪地叫人摔上床褥。

 

“真没用。一点防卫意识都没有,刚才那点时间足够我杀你十回了。”

 

话音甫落,一头黑兽贴着太宰鬓角倏然驶过,伴随主人焦渴若死的咳喘声,闪电般狠狠扎进墙壁。

 

Nice case。太宰阖上双目,三绺被罗生门削断的发丝,缓缓飘落于芥川的病榻。

 

芥川从嘴角滑下一缕血色。他抬手抹了它,死咬着牙,仍固执得一句话也不肯讲。

 

太宰嬉皮笑脸地摇了摇缠满绷带的左手,音声无比欢脱:“只要不生病就还是比较能干的嘛,芥川君。”

 

“力量乃在下分内之事矣。”

 

“哦呀。”太宰的笑容弯得更深。

 

独断专行。偏执。残暴。不分轻重缓急。过分依赖异能力。偏爱杀戮。以及,过分的看重太宰治此人。

 

——除却力量开外这些都是你需要改掉的毛病。太宰悄悄咽下它。

 

“如此,以后都不要再生病了,芥川君。”

 

漆黑的瞳孔蓦地收缩放大。漆黑的夜晚,漆黑的芥川龙之介。

 

——假使你注定孤身一人。

 

窗口月光直泻,芥川的侧脸匿于暗处,明灭光影间,一切漫长得好似在经历一场离别。

 

“……在下明白了,”他嗓音撕裂喑哑。他不知道他是说给太宰先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病房空荡荡的,太宰治弗如未曾来过。芥川撵起那些断发。

 

三十分钟后,一声炮响炸裂在港口黑手党的总部。

 

 

酒很清澈。

 

月的影子透过窗,与酒液同在杯中周旋。

 

周旋,纷争,旷日持久的敌对,每个人都在被损毁。太宰用食指弹了下杯盏,玻璃发出清脆的响。

 

“就是对不起中也的车啦。”

 

他欢笑,做了个举杯的动作。

 

这条光秃秃的吧台前,终是只剩他一人了。

 

“为野犬干杯。”

 

太宰治饮尽这杯风与月。

 

 

10

 

 

梦都是要醒的。

 

芥川睁开眼。

 

夜晚月华高照,他勉力起身,倚靠床头坐稳,望见远方波光粼粼的横滨的海,月披拂它。芥川拭了把额头,拭下一掌虚汗。

 

之前一战中人虎所带来的重击给他身体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芥川意外的躁郁不堪。说意外,乃因他委实很少在意肉体之得失。他晓得他自幼有疾,便就势少寸一分心思给健康。

 

可是人虎,人虎偏偏什么都有了。芥川捏紧拳头。

 

健康的肉体。崭新的异能力。生存之义。来自太宰先生的认可甚至宠爱。而就在那一战中,他印证了所有。

 

罗生门随主躁动,芥川呕出一口血来。

 

数年前的那个雪夜。

 

——你可以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吗?

——我可以赋予你生存的意义。

 

太宰先生……

 

芥川挥散那抔月。凉得宛若横滨入海口冰冷的雨与漩涡。

 

芥川认为自己的人生非常简单。

 

与太宰先生相遇前,与太宰先生相遇后。而后太宰先生在或不在,之于他贯彻自我之道方面皆没甚影响。

 

人虎年方十八。而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正经历着血与杀戮的洗礼——这是太宰治扎根于芥川龙之介体内的刻痕,是太宰先生赋予的道。

 

怎能说弃就弃。

 

 

11

 

 

虽然,你把我丢弃了。

 

 

12

 

 

一千个谎言的背后藏着一千个黑夜,一个黑夜背后藏着一千张脸。

 

哪一张是你的。

 

 

13

 

 

罗生门抵上少女纤细的颈。

 

 

14

 

 

“你生存的意义即由我赋予你。”

 

 

15

 

 

泉镜花转过了身。芥川因而对上那双求死若渴的安然的眼。人心是很悭吝的东西,他想,那个眼神我很熟悉。

 

那是数年以前的自己的眼神,是遇见太宰先生前的自己的眼神。

 

莫名而清醒地,芥川生出一瞬的恻隐。他忽然不想让泉镜花再承受更多苦难了,让她受苦,就是在让过去的自己受苦。

 

“你想死。”

 

少女未置言词,点了点头。

 

芥川收回黑兽。

 

“我会让你死的。但是你必须死得其所。”

 

适逢雨季,禁闭室潮湿的环境令他肺部略感不适,他决定加快交涉速度。“你不喜杀人,惧于杀人,泉镜花,你我不如做个交易,”他隔着栏杆间隙,“白雪夜叉是杀戮的异能力,和罗生门同样,与生俱来,无可幸免。因故首先发挥它的价值,即你作为人存活于世的价值;然后,求死之人,平等逝之,我为你如愿,为你安排你的死亡。”

 

让你死于光天化日,死得清白妥当。这绝非自我怜悯,芥川走在冗长阒静的地下走廊,直至日光强烈地打上双眸,他都未曾发觉,他正走在他的心上。

 

翌日,拿到任务书的樋口不干了,拼命劝阻。

 

“这是不被允许的呀芥川前辈!”

 

芥川在吃药,心绪不好,疲于搭理。樋口扒着桌子不依不饶:“没必要这般极端,前辈。白雪夜叉和您的罗生门同样,是极为稀有的宝贵的异能力,组织上不会希望牺牲她的,况且泉镜花本人又是尾崎大人心爱的学生,您这样安排任务,领导层会怪罪下来的!”

 

这我比你清楚。芥川皱着眉头舀起一勺黑乎乎的汤水:“不想死的话就闭嘴。”

 

连他吃的汤药均是尾崎红叶在为他制备。他吹凉它。芥川龙之介素来一意孤行。

 

然,至少泉镜花可以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路了,一条远比活着要轻松得多的路。设若是我……

 

他思索着。

 

他从未被给予这个选择。他是港口黑手党的爪牙,太宰治最锋利的刃,他以此而活,并将继续以此而活。

 

他被锁在一个盒子里。

 

盒子早没了钥匙。

 

 

16

 

 

太宰治打了个喷嚏。眼前落下一枚柏树叶子。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落叶呢,他抬头望,嫣然嫣然的天,瓦蓝蓝呀。

 

太宰治眯起眼。

 

 

因果,如果“毁灭”也是因果。

 

金色夜叉倒在金色的血泊。

 

 

那我们不如再来讲一个故事。

 

在尾崎红叶小时候,经常听母亲为她吟唱一曲童谣,内容不外乎民间典故,关于樵夫、山涧土庙和报恩的夜叉。相传,夜叉原是佛之护法,为报前世恩,化作人形女身来到世间,不幸的是,她爱上了她的恩人,更加不幸的是,这一世的樵夫因前生误闯佛殿搬动夜叉像而触犯佛律,生成了怯懦无妄之人,他在得知夜叉的神力后心生惧怖,主动向法师告发、背弃了她,遭到背叛的夜叉由爱生恨,由恨生痴,自此再回不去刹土。

 

爱。她想,爱。母上作甚要唱这曲童谣给我呢。

 

直到,与她约定终身的男人弃她而去。直到,她身陷港口黑手党之囹圄。

 

爱?她想,太狭隘了。爱起始之时便把恨加进去了。爱瞬息万变,恨亘古绵长。白雪夜叉坐在金色夜叉的身旁。

 

——夜叉被禁锢于人间后分化为两只,恰似人性两面,其中一面永恒地寻找着另一面——

 

——就让恶,来保护善——

 

“叫我红叶老师,”尾崎亲吻少女稚嫩的容颜,“就由我保护你。”

 

 

“我来保护你!”虎之少年自车厢一跃,紧紧抱住红衣的少女,一同坠落进海里。

 

 

我真能被保护吗。

 

这曲童谣被人们传唱得偏离了原貌。镜花揉搓着簸箕内的红芍。

 

花蕊的汁液渐干挥发,一根一根被她捻成发锈的铁线。日子久了,她的指尖也被锈蚀成赭褐色,好像包了层锈衣,不好洗掉。她把手浸入溪流。杀。每天都在杀。她洗不掉满手鲜血。

 

当夜,港口黑手党的泉镜花因异能力暴走而被羁押。

 

 

你真能保护这样的我吗,敦。

 

红衣少女回抱他。

 

 

当横滨的雨季收官告罄,溪水量骤减,流速亦趋于缓和。干燥而阴冷的季风穿透空荡荡的山谷,化为热流。这里的天再不挂一丝云絮,苍广而无畏,草麓无所遁形、无处依靠,公园长椅上掉落的可丽饼,冰激凌被晒得化成一滩水渍。

 

“真厉害呢,我的镜花,”尾崎拔出匕首,“杀意隐藏得连我都没觉察呢,”她摸到一些十分温暖的血。

 

镜花眸子内积聚着泪水:“不能让你杀了敦。敦……我,我也要保护敦!”

 

是了,能保护善的当真不是恶呀。白雪夜叉刺进金色夜叉的胸膛。

 

 

17

 

 

这个故事被牵得又臭又长。太宰治脑中蹿出这句话,百无聊赖地盯着浮于茶汤表面的芽叶。

 

“桂马。”他睡眼惺忪地将棋子叠去,吃掉对方二兵一飞车。

 

“啊啦啦,论下将棋谁也赢不了太宰弟弟。”尾崎红叶换立场换得比太宰设想的要快,合作谈妥他便不吝于陪老友解解闷。他抿着茶汤,“我会动脑,”泼皮道。

 

“令人感怀的小太宰的讥讽呀,须臾间令我回忆良多。”托与谢野医生的福,尾崎伤愈神速,伤好了,眼下她自然乐于有人与她叙旧。太宰听着,脑子倏地越过许多许多事,它们在他颅内膨胀,急遽升温,又加速坍圮。

 

“暂停。”太宰打手势,“唯聆新情,不闻旧意。”

 

闻此尾崎垂下眼帘:“那个叫中岛敦的小子是你现在的学生?”她睇他一眼。

 

太宰明白尾崎要说谁,他成心说:“如何,比之芥川如何?——说起芥川,他可安康?”

 

“你没教好他,”尾崎梳理搭在肩弦的长发,“你走后,算是难为死我与中也了。”

 

太宰嗤嗤发笑:“哦?我看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人肉炸弹这类招数我都没用过呢。”他摊手洋洋得意道。他在暗示谁,尾崎清明极了,列车爆炸事件,镜花险些自爆而亡,实然尾崎不怨芥川,她了解那孩子。

 

尾崎喟出一气。

 

“放过他罢,太宰君,”她说,“在你杀死他前。”

 

 

18

 

 

夏天过得最热闹的时候,一头成年雄鹿离群索居,薨毙于入海口的河谷。芥川在执行任务归来的途中发现它。鹿茸软滑又鲜明,绽满尸斑,受潮腐烂,任昆虫爬匐。

 

“一头死鹿。” 太宰了了当当地说。

 

这头正值腐败的死鹿,沿骨芽滋出几朵蘑菇,成就无数小动物的家园还有乐土。河岸生长的水蕨菜、野蒿子及菌类植物从那里汲取营养,水流因此焕蔚盎然,在一汪煦霭中抚育湟鱼产下的卵。水白的泡沫样的卵,滚滚散于波澜。

 

人心吹起憧憧波痕,悄然未止息地跳。

 

生与死紧密相连,天与地交替周转,自然所以完满,所以圆融通合。鹿的尸骨足以喂养一座山,如同山曾喂养鹿;但山不思及鹿,鹿也不思及山。太飘渺了。生是恒河之沙,无以数计,滔滔莽莽散于崇山峻岭,人如其间泥丸,星罗棋布。可“不会结束”,缘因“死”存在。

 

死实乃一桩美事。

 

“一个节点,生命由此受到鼓舞。”

 

太宰拾起芥川的手,触摸这头鹿。

 

芥川将手蜷在老师温热的手心,享受这难得的温柔,沿鹿脊轻缓地触。他避开蛆与腐肉烂筋,碰到褪尽油亮的皮麂绒,不解,不解啊。

 

因故芥川龙之介恐怕领悟不到,太宰治承诺赋予他的生存意义原不单单止于杀戮。然而那时候,纵然是太宰自己,都尚没完全将这些思考透彻,又怎能强求芥川去全盘理解呢。

 

——原谅他吧。

 

他非有意为之,你亦非被他丢下。实是因果环环相扣,四年之后,他唯能接着他四年前所种下的因,接着走。

 

 

19

 

 

“在下不曾怪过太宰先生。”

 

男孩子的嗓音干哑极了。尾崎红叶拧干毛巾,抚摸那顶发梢夹白的黑发。

 

“那就好。”

 

永远不要怪他。他这个人呀,最害怕受伤了。

 

 

20

 

 

“放过他,太宰君。”尾崎红叶轻轻地说,“他太老实。他对你的执念早晚会杀了他。”

 

 

21

 

 

无论过去多少年,银都无法忘记这天清早,她找到她哥哥时所看到的景象。

 

记得是前一日,干部尾崎红叶受袭失踪,总部震怒,对哥哥下达了剿灭GUILD留守部队纳撒尼尔·霍桑与玛格丽特·米切尔的指令,是来自首领的最高口令。而她重伤抱病且数日情绪低落的哥哥在接到指令后顿然精神焕发,气色都恢复不少。

 

临出发前,中原中也前辈如常来探望哥哥,他们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点时间。银隐约听见,是中也前辈叫哥哥当心,话语间似还提到了太宰前辈。接下来,她便断了和哥哥的音讯。其后只知此次任务大获全胜,归来的梶井基次郎前辈也并未带回任何不好的消息。从前,她与执行任务的哥哥失去联系即为家常便饭,哥哥离开前状态又异常之好,故那时候银仍作镇定,赶忙换装投身工作。

 

到了凌晨,樋口给黑蜥蜴下达命令,叫全力搜寻失联的芥川前辈。至此,银的心才突地咯噔了一下。

 

她知道,若非不可抗力因素,作为港黑武斗派第一人的芥川龙之介是不可能发生失联的。立原马上带了部队在先前GUILD货轮停驻的港口搜查,她则向来独身惯了,心焦犹寡言地留意着每个可疑处。

 

很快,她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哥哥时常会去散心的所在。

 

 

她在入海口靠近河谷的浅滩上找到她的哥哥。那时是清晨四点钟。横滨刚迎来日出。

 

即便是这些年都过去了,每当银翻开记忆,她仍免不了庆幸,她身为哥哥的妹妹,总是有点第六感的。与此同时她亦绝望,因为,那是她的哥哥啊!

 

 

银顺着河流的外沿往入海口狂奔。

 

河谷阒寂如死,天阴沉黢暗,像一盆外表凝固而内里翻涌的泥浆。要涨潮了,狂躁的海风猎猎呼响。她脚底不留神,踩到了滑溜的泥沙。她观察这些泥沙,它们分成几条细股,滞留受阻,仿如是在某处被岩石或者堤坝隔断了。她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们。

 

起初她不懂她作甚要小心翼翼。直至她应证了她不断否决的猜想。——是啊,是人。

 

仰躺于浅滩,十分完好的一个人。银凑上前,这一刻她都不觉恐惧。

 

她的哥哥周身没一处洇血痕迹,同往常一般,黑色风衣裹得他严丝合缝。他双眼紧闭,面容枯槁,通体湿透,水珠不断地沿睫毛、鼻尖、发尾下滑,银试着抹去,奈何水太多了。入海口奔涌的狂风灌入她口鼻,她不停歇地拭着那如何也拭不尽的水,整个人半跌进河床,有意识地不想掐脉搏——她发觉她在恐惧——太阳这时升起来了,凶猛的初生的新日蚕食一切,将周围物什连同哥哥的面庞都染成灿金,银已然慌了阵脚,决心先把哥哥从浅滩挪开再说。她先发射了一枚信号给立原,然后尝试着拖动哥哥,从后勾住他两腋,把他往平坦干松处挪移。

 

咔——

 

咔——

 

咯哒——

 

她隐隐听见了响动。

 

黑色风衣里面传来的乱七八糟的响动。

 

约莫三四岁时,银常去垃圾堆收捡被人遗弃的玩偶,玩偶多是破损的,受到触碰,关节便会轧轧响。

 

银颤抖着将手探向哥哥的风衣。

 

她探到一手新鲜的才喷出体外的血。

 

银脑袋轰一声炸开。她哥哥身体抽搐了两下,开始从嘴里一股一股往外溢血。这下她完全慌了,那些响动愈来愈密集,像筋腱,又像粘膜,总之是什么裂开来的吱嘎声。肯定是我拉扯造成的吧,把里头本已经不出血的伤口拉开了……伤口,多大的伤口,什么伤口,是人虎造下的旧伤,抑或是这次任务的新伤,银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一把将没人敢碰的发动罗生门的黑风衣扒了开来。

 

这是什么?

 

她愣怔了一秒。

 

她看到了她哥哥的肺。

 

湿润的,滑腻的,一颤一颤,好柔软。

 

与人虎战斗所遗留的创伤自胸椎劈开,将那具身体几乎劈成两半。

 

银哇地哭出声来。

 

她崩溃地抽噎着,似乎垂死挣扎的人是她才对。她试图拍打她哥哥的脸颊好叫他能醒来,她游说自己醒过来就会没事,只要他醒过来,同一时刻那扇胸腔再也止不住似地往外冒血,银想叫它们不要再冒了,一时间她分不清她是该先把哥哥叫醒还是该先止血。她攥住其中一截外翻的管子,死命把它往肋骨掖。这个方法当然不管用。血一波波涌出,又一波波被冲淡。动作之余银摸见无数布满褶皱的细管,跳动的,僵死的,管与管间还密密匝匝地连接着灰褐色的膜组织,她往上瞄,外露的半个心脏正在痉挛。愕然间银扯下发绳,将几处管子一股脑拢住,也不管它们哪些是坏死的哪些是能用的——原本的位置该在哪儿,扎紧了就径直地往哥哥的腔槽塞。

 

她哆嗦得厉害,大口咽气,快将疯掉。

 

 

22

 

 

“没关系的,”太宰却说,“是他的话,就没问题的。”

 

“时间什么也不能留下,红叶姐,除了每一个短暂的瞬间和一个又一个既定的结局。所以每一个瞬间才都要保持精彩,为迎来你所希望的结局,尽力而为。”

 

“此即他的战斗。”

 

 

23

 

 

中原中也赶到时手术已经结束了。他看到披头散发的银蜷缩在椅上,失魂落魄,极为憔悴,旁边坐着樋口,樋口不比银强多少。中原刚想说几句聊胜于无的话,医生来了,手里擎着个托盘。

 

银身子蹭地弹起,中原一把钳住她。

 

“冷静啊丫头。”他捂住银的眼,率先往托盘睇去,是一整块灰白的肉。中原直觉清楚那是什么。

 

“怎么样,”他问医生。

 

医生对中原干部行了个礼。“人还在已是万幸了。恕我多言,大人,芥川大人再这么折腾我们真没法弄了。这是术中切除的半边坏死的右肺叶。”

 

话落,中原明显感觉银战栗了一下。一旁樋口则已脱力地跪伏在地。中原不耐烦地挥了个手,意思是快把那玩意拿走。医生为难地说:“大人,要签字呀。”中原听罢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樋口,说:“给我坚强点,你是芥川的直隶部下,你签。”

 

空间里留下久久的缄默,樋口仿佛没听见,半分钟后才摇摇摆摆撑起身子。

 

 

你切过肉吗?常温下的肉,皮塌塌的,可经过速冻的肉就不一样,水分锁固,充满冰晶碎粒,很好切,刀一动,呲唦,呲唦,断层纹理边缘齐整,粉且薄,像……像在锯雪糕。

 

樋口失神地望着那雪糕一样的前辈的肺叶,眼目通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乍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银死命挣扎起来,要从中原的制衡下脱逃。中原只好松了钳制,任小女孩奔逃。

 

她跑出去了。她快要被痛苦淹没。她是一艘没了帆的船。

 

 

24

 

 

这是二〇一六年的夏天。

 

曦与寂,石与灵,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25

 

 

莫问前程。

 

太宰治行走在房屋高低错落的街巷,影影绰绰中但见那幢他识得的小楼。这也是他曾经居住的地方。

 

晴朗的夏夜,星子亮晃晃全涌进他的眼,倏忽将快满溢而出。他眨一眨它。他的眼瞳迁流不凝,游来游去,好像,在吃天顶掉落的星芒。

 

 

26

 

 

“咦,不在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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